第五章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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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此话一出，李小宸瞬间明白过来了。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少年。

他就像一只流浪在冬雪里的野猫，受够了冰冷的世界，似乎不相信任何人。

那位禅宗大师只用一句简单的话就概括了少年的一生——他的命很苦很苦。

李小宸不知道芥尘过往遭受的罪孽，但此刻看着他那幽深悲凉、有些厌世的双眸，对他那些残忍的过往遭遇，渐渐也能想象到了。

这个少年的十四年，或许就像一场人间炼狱，背负着囚生枷锁，在黑暗中匍匐喘息。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这本来就是祈人一生的写照。

可芥尘还是天生恶疾缠身，只能日夜度以绝望。

李小宸脸色有些苍白，捏了捏手中温热的水袋，柔声道：“我知道的。”

“你知道我是祈人还救我？”芥尘紧紧盯着她，不敢置信，声势夺人。

李小宸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下一刻又抬了起来，睁大着好看的眼睛，认真道：“我不在乎啊，这很重要吗？”

芥尘沉默了。

李小宸温柔善良的样子完全不像说谎，可自己贱命一条，没有任何值得她贪图谋算的东西。

而且她也不像。

因为一个精明算计的人，城府绝对颇深，不会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

可李小宸太喜言于色了，她单纯，太易落泪。

这种姑娘也只有被别人骗的份了。

其实，爱哭的人也是可怜之人。

因为只有心会痛才会落泪。

一个人若总是心痛，最少不是那种无情之人，恰恰相反，这种人很有情义，不过那执着的情义会让其显得很可怜。

可李小宸刚才为何盯着自己一直看，就突然心痛了呢？芥尘实在感觉莫名其妙。

李小宸不知道少年此刻在想什么，只是好生考虑一番后，轻声道：“这个问题你不用担心，等你到了云霄阁以后，我会给你换个全新的身份，没有人会知晓你的过往，你就安心治病就好了。”

芥尘犹豫了一会儿，问道：“那我阿爹阿娘呢？”

“那位禅宗大师要我转告你，家里不用担心。”

“哦，那你真能治好我的病吗？”

“我不行，但我师叔可以，而且他有经验，人很好，很可靠。”

寒风轻轻荡起窗帘，芥尘没有再说话了，只是静静望向远方。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这分明就是白嫖啊。

他出门连一枚月牙币都没捡到过，如今怎么可能运气这么好？

他始终想不明白。

明明是永生黑暗的日子，昨夜还被蹂躏进深雪的泥土中，怎么就迎来曙光了呢？

这不会还是在做梦吧？

他偷偷用手掐了掐自己，嘶……很疼。

李小宸觉得他没有一开始那么排斥自己了，便再次递了递水袋过去，想让他喝口水暖暖身子。

意外的是，这次苦命少年真没有拒绝她。

芥尘接过水袋，仰头闷声喝了起来，甘甜温热的雪水，仿佛能让他沉醉，忘却曾经那段悲惨至极的人生。

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吐息，清晨的第一缕暖阳穿破山林，顺着窗帘荡起的缝隙照射进来，光华明亮。

李小宸微微一笑，默默地将那件黑色狐裘递了过来。

芥尘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旭日的光晕点点滴滴洒落在她柔美的脸颊上，光华流转，如春水映梨花，美得耀眼。

这个少女无疑是极美的，虽不及那场幻影迷梦中的吹笛神女，但也是人间姿色佼佼之人了。

芥尘并非真的不识好歹之人，犹豫了一下，轻轻接过狐裘，小心披在了自己身上。

它温温的，软软的，格外舒适温暖，就像亲人的怀抱。

望着这一幕，李小宸那美丽的俏脸上浮现出和煦的笑容，就像春风拂过寒冷的水面。

芥尘再次诧异地扫了她一眼。

他很难理解眼前这个柔美的女子，她的情绪波动，似乎不太正常。

帘外，朝阳高高升起了。

芥尘随着波光转头，怔怔望着窗外的寒雪覆白山，望着旭日映冬雪，轻轻咳嗽着。

如果他一直这样病下去，应该是必死了。

离开西北之角，离开荒原边境的丘阳镇，对病痛中的少年，对被他拖累的父母，无疑都是一种解脱和救赎。

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车外传来小仟灵动的喊声：“小姐，鱼汤好了！可香了哩！”

芥尘将车帘掀得很高，第一眼却不是看向这个兴奋的小丫头，而是努力地想要看清这个黎明的世界。

帘外，朝阳映冬雪，黎明破晨昏。

原来，这便是新生。

（二）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冬日夭夭升起，穿破悠悠的白云，漫天的白雪在暖阳下融化苏醒，远处的江水冲破坚冰，潺潺到天际。

这场突兀而至的冬雪，来的很快，去的也很快。

冰冷的寒风下，一辆黑色飞辇傲游在肆月江畔的丛林白雪上空，划破如絮的白云，留下一道笔直的轨线。

芥尘掀开窗帘，望向茫茫江海天地。

从朝阳升起，到如今横跨肆月江上空，其实才过了半天。

这一路上他已经从李小宸口中得知，即将踏入的云霄阁，是暨州一流修道宗派，是无数凡人向往与歌颂的仙家福地，可当飞辇一路跨过广阔江海、越过无数隐藏在皑皑雪色里的苍苍山黛之时，他那苍白的面孔下的激动，开始化为淡淡的不安。

他从未想象过会有这么一天。

他想不到自己能见到传说中的修道者，也想象不到世上会有李小宸这般善良温柔美丽的离人，甚至想象不到的是——那曾经梦寐以求坐上一坐的马车，居然能在冰雪中驰骋，此刻更是匪夷所思地在御空飞行。

简直就是在做梦一样。

这几天他似乎做了不少梦。

可那个落红满地的月夜，那个崖边吹奏渺渺梵音的神仙少女，却如此清晰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仿佛那不是梦，而是一段真实存在的过往。

现在的经历其实也一样，他明明十分肯定这是现实世界，可李小宸待他太好了，好的让他怀疑自己就是他的亲人，以至于产生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李小宸蓦然抬头，掀开车帘，脸色变得格外凝重。

芥尘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什么都没看到，只依稀听到遥远的地方有不明的动静。

飞撵继续驰骋。

李小宸仍在遥望着远方。

远处的动静越来越大。

芥尘也察觉到不对劲，终于在某一刻，他看见遥远的天穹之上有无数灵光闪动，那些奇怪的动静显然出自此处。

丫鬟小仟望着远方的战场，担忧道：“小姐，那好像是凌霄峰的方向呢，怎么办？”

李小宸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喊道：“秦老，加快速度赶过去。”

“不行啊，小姐，”驾车老者神色凝重地盯着远方波动的云海，“强者之战惊天动地，靠近云霄阁会有危险，而且我们就算过去也会被拦，进不了山门的。”

李小宸犹豫了一下，叹道：“那先停在近月城江畔吧。”

秦老点了点头，控制飞撵穿过近月城上空而去。

芥尘的目光一直游离在远方波动的那片云海之下。

只见那诡异的波光下方，浮现一片连绵的山川林海，从高空往下看去，整片林海沿着江岸蔓延百里，就像一片辍在肆月江畔的巨大树叶，又像横亘两岸的一片群岛，云霄阁便坐落在肆月江支流汇聚中心的这百里高山丛林。

这里是江河源流上游，西北千里之遥有连绵冰川雪山，冰雪消融后，无数细小的支流汇聚而下，形成一片江海川流，穿越云霄阁这片茫茫林海，形成众多湍急的峡谷与河道，最终沿着东边广阔的下游而去。

因地势的不同，这片林海被江水分作众多地理图貌，有耸入天际的五座高峰，有群山环抱的三座峡谷，有红莲映月的一隅深潭，还有无数连接它们的深山丘陵、平原小道。

芥尘遥望着这片神奇的仙家道场，望着那动荡的云霄之巅，内心波涛起伏。

他忐忑这个未知的修道世界，却不知一切都是命运使然。

脚下的每一步，无论黑暗与光明，无论平凡与崛起，都是天命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