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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很冷。在昨天之前,天气还不算冷,昨晚听电视机的气象预报说,从今天起气温开始骤降,天气果然变冷了。
程明香沿着马路的阴暗处走着。现在是深夜零点十五分,她在七分钟以前从“芳仙宾馆”后门溜出来,时间算得很准。她尽量避开明亮的路灯,只有出租车的前车灯从她身上疾扫而过。这个时段往来的出租车最多,行车不断地从市中心方向驶来,每辆车的车速都很快。
程明香沿着坡道走上去,手里拿着一只用布巾包裹的汽油瓶,她尽可能低头躲避来车的前车灯,路的一端是一道长长的宅第围墙,另一端是普通民房,附近的店家很少,此刻又是深夜,偶尔可见小小的食品摊亮着灯光,程明香加快脚步从前面经过。
她走到离“芳仙宾馆”约莫一千米远的地方,从马路拐进暗巷里。她在判定这个计划时,早就把路线和时间计算在内。不一会儿,她又走向较宽敞的马路。马路正前方有座小庙,隐约可见。她故意蹲在民宅屋檐下的阴暗处,在马路上搜寻着亮着空车信号灯的出租车。一辆空车远远驶来,程明香算准时间迅速从屋檐下冲了出来。出租车发出紧急刹车声,停了下来。
“到哪里?”
司机是个老先生。程明香之前偶尔也会搭出租车,这次倒是认真看清楚司机的长相。程明香戴着口罩,脖子上裹着一条朴素的薄方巾。晚上的天气很冷,这样的打扮并不会显得很不自然。她特地穿上款式普通的连身正装和黑灰色大衣,并极力避免让手中的汽油瓶发出声响。她告诉司机怎么走更快捷。
“小姐,你对这附近蛮熟的嘛。”
“没有啦,我只来过一次。”
“那你的记性真好。”
她吃了一惊。
在离自家住处稍远的地方下车,这里只有一条通往家里的小巷子,并没有直通的大马路。从这里下车走到家应该不会被人发现。此时,程明香耳旁传来一阵微小的声响,可能是因为周遭太安静了,一时出现的幻听。一路上,她没有遇见任何人,巷子里一片漆黑。她走到家门前,看了一下手表:零点四十分,她从“芳仙宾馆”到这里总共花了三十二分钟。
她拿出钥匙,悄声开门,门是关嫂离去前关上的,所以关嫂今晚没在这里过夜。她先打开一条门缝,竖耳倾听屋内的动静,屋里只有阵阵微弱的鼾声传来。她竖耳倾听了三分钟,才慢慢把门打开。因为是自家的门,她很熟悉开门的要领,知道怎样才不会发出声响。
黑暗中传来微微的霉味。有光——
房里的电灯下方垂着一条长灯绳,只有一只小灯泡亮着,躺在灯下的赵宽只要一拉灯绳,灯泡就会亮起,就像现在这样,昏黄的灯光投映在发红的门上。
她朝煤炉望了一眼,里面还有火光。虽然上面盖着炭灰,但煤球底下尚有微火。赵宽在破旧的被窝里睡着了,他嘴巴张开着,鼻端不时传出鼾声。他的脸颊瘦削、眼窝深陷,脸上映现出淡淡的黑影。他的头部枕在垫被上,枕头落在一旁,枯瘦的手臂从薄被里伸了出来。
程明香站在枕旁俯视丈夫的睡姿,那是一张苍白的脸孔。不过,从脸上微微渗出的油光可以看出,那是枯槁病人应有的面容,好像昆虫爬过后留下的黏液。今晚,他穿着普通睡衣入睡,但仍可以瞧见里面的红色长衬衣。
屋外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息,黑暗的寂静仿佛要把整个家吞没。
我跟这个丈夫生活了五年,他病倒后也已经两年了,这个不争气的男人一直让我过着痛苦的日子。他懒惰成性,游手好闲,又爱酗酒,跟他的婚姻完没有多少快乐的回忆,多是些令人厌烦的事。他生性好色,成天在外鬼混,不仅如此,还动不动就怀疑妻子有外遇,始终监视着程明香的一举一动。他病倒后,这种情况变得更糟。对于现在的程明香而言,再也没有什么累赘比丈夫更沉重的了。
棉被动了一下,赵宽翻了个身。程明香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赵宽似乎醒了,一只手伸到床头柜上。他用枯瘦的手指握住鸭嘴壶,这是关嫂临走前放在床头柜上的。鸭嘴壶里尚有半壶水,赵宽抬起肩膀,把弯曲的壶嘴放入口中,凸出的喉结上下滑动着。约莫喝了三口水,他把鸭嘴壶放回床头柜上,又躺回被窝里,完没发现程明香。枕边的小碟里还盛着替病人准备的馒头和酱菜,不过馒头似乎被老鼠咬过,只剩下半个。
程明香想,他的病已经无药可医,医生来了也束手无策。我的行动只不过加快了进程。
空气中有股闷湿的臭味,那是赵宽的排泄物散发出来的。早上,关嫂一来,先把被窝里的便盆拿出来倒掉,清洗干净后再放回去,真是个勤快的女人。赵宽把头靠在枕上片刻,不一会儿,又发出均匀的鼾声。
程明香又看了一次手表:零点五十分。她仔细盘算了一下,从“芳仙宾馆”溜出来是零点零八分,无论如何她得赶在一点半以前回去。她把往返搭出租车的时间也算在内,因为返回宾馆的时间可作为自己不在场的证明。
程明香的脑海中浮现出正在等她回去的那个男人的脸。此刻,他应该在客房里静静地喝酒。她环视屋内:这是一间多么简陋的房子啊!接着,她把视线移向门。
她盯着门槛上的煤炉,在冷飕飕的屋内,它是唯一的取暖设备。煤炉下铺了一个裹着铁皮的木座,关嫂临走前在炉里添加了煤球,隔天早上再过来倒上灰烬,重新起火。这煤炉既用来煮东西,也作为取暖之用。她仔细凝视着覆上一层白灰的煤球,那煤球微红,表示炉火尚未完熄灭,于是,她把手伸向煤炉。
此时,床那边传出一阵声响。她吃惊地回头一看,原来是赵宽抬手时发出的碰撞声。他似乎没醒,不过鼾声停了下来,这不得不让程明香严加提防起来。她悄悄将煤炉移到门边,放到破旧的地板上,平常,关嫂把煤炉摆在离门框稍远处,就是怕煤炉打翻引发火灾。不过,关嫂是个弱智女人,若是警察明天问她煤炉到底放在哪,她八成说不清楚。
程明香将大衣口袋里的卫生纸拿出来,由于纸张塞得很密实,分量还算不少,她把卫生纸摊展开来,部塞进煤炉里。成堆白色卫生纸叠在覆满白灰的煤球上,不久,淡淡的白烟开始从底下飘升上来,那是一缕微弱的烟。她解开布巾,取出汽油瓶,瓶内的液体晃动了一下。瓶口的软木塞得很紧,她猛使了下劲才把它拔出来。她回头观察赵宽的情况,可能是由于刚才喝了些水,他又发出均匀的鼾声,被子微微起伏。
程明香再次走到玄关处的水泥地,那里放着一双关嫂的拖鞋。她穿起那双拖鞋走到大门口,悄声把门打开。一股寒冷的夜气迎面袭来,她探头出去左右张望一番。狭小的路上没有行车经过,也不见行人的踪影,左邻右舍的房屋都笼罩在黑暗中。
零点五十五分。她把门关上,走回屋内,一只手握着那只汽油瓶。房间里似乎有点烟味,空气中已出现缕缕青烟。她把汽油瓶对准堆满卫生纸的煤炉,然后恶作剧似的将瓶内的液体倒了出来。
濡湿的卫生纸堆一塌陷,火焰迅即旺了起来。瓶里的汽油还剩下三分之二,程明香又浇淋了地板,接着往煤炉旁的门泼了上去。煤炉里的火焰迅速蹿升,忽然间,整个房间亮晃了起来。由于赵宽刚才翻身侧睡,以至于没看到炽盛的火焰。不,应该说,就算他察觉到,身体也动弹不得:既爬不出去,从外面也听不到他的呼救。
最后,程明香把剩下的汽油统统泼在了破旧的地板上。然后,她悄悄地穿上自己的鞋,身后火光炽亮,自己的身影在墙面上摇曳着,令她有些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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