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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王府陷入忙乱之中。

蓝雨拿着玉牌入宫去请女医。

明秀去医馆去请林大夫。

无字楼里,一片寂静,陷入低气压中。

只有进进出出,刻意放低、放缓的脚步声。

婢女将所需要的东西准备好,捧进屋子里,皆是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

生怕惊扰到内室里的人。

内室里,谢桥躺在床内侧,秦蓦侧身躺在外侧,手臂枕让她枕着,将她紧拥在怀中。

“痛不必忍着,抓着这里。”

秦蓦扳开她掐进手心里手指,放在他的腰侧。

腰侧相较于其他的地方,比较柔软,没有硬实的肌肉。

谢桥扯着唇笑了笑,一阵不算长的阵痛过去,手指按着他的腰侧,紧实有弹性,与胸膛坚硬的肌肉不同。他浑身放松,很好掐捏。但是腰侧是痛觉最敏感的地方,她痛到最后面,阵痛时长,且密集的时候,她会克制不住自己。

“真傻,我抓着你的衣裳就可以了。”谢桥手揪着他胸膛宽松的襟口,抬起头,只见秦蓦冷峻的面容紧绷,下颔紧收,漆黑幽邃的眸子里布满复杂的情绪,担忧、怜惜、心疼……等等情绪,她隐约看见一丝隐藏极深的后悔。

他僵硬的手臂,显露出他此刻紧张的心情:“别慌,我现在还不很痛。”谢桥云淡风轻的说:“如今刚刚发作,我胎位还很高,未曾入盆,孩子生出来大约要三个时辰之后。”安抚着秦蓦的情绪,让他放宽松。

但是一个男人面临这种情况,怎的能够宽松得起来?

秦蓦知道她痛。

她向来怕痛。

他也听人说过,女子生产,一脚迈进鬼门关。

可见,有多凶险?

而他也见识过当初沈香惠生产,若不是谢桥,她焉有命在?

说句不中听的话,早已是一尸两命!

秦蓦如今回想起来,心中一阵后怕,悔恨不已。

他一直以为,两个人之间的时间还很长。可一旦面临突发情况的时候,才惊觉每一日都当作一生在用。谁也不知道明日会发生何事?或许,下一秒便是生命的终结!

他后悔,为何要与她置气。

为何不曾好好待她!

即便她心中无他,即便她被宠的我行我素,可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她好好的!

他愿意继续宠她,加倍宠她一辈子。

“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秦蓦宽厚温热的大掌,包裹住她温软小巧的手。

谢桥眼睛温热,眨了眨眼,将头靠在他的胸膛。

她是怕啊。

怎么会不怕?

孩子离预产期提前半个月。

这是正常生产的日期内。

她的肚子形状与旁人不同,是悬浮肚。不易生产,放在现代,这种肚子形状也极难生。需要多方面衡量,胎位正,胎儿能够顺利入盆,宫颈条件好。

她无法检查宫颈软化程度,但是胎位太高,还未下降,位置不很正。

三十周左右,她就发现胎位不正,做操起到一点效果,却没有完全矫正。

她回来的时候,联系魏青,生产过程中出现意外,魏青能操刀给她进行剖宫产。

谢桥苦笑一声,她并没有魏青的消息。早在她离开京城去往余海,魏青也紧跟着离开郡王府。

“咝——”

一波阵痛袭来,谢桥吸一口冷气。之前见苏璃的时候,肚子便隐隐作痛,她以为是假性宫缩,并未放在心上。这会儿,宫缩并未规律。

谢桥翻身要坐起来,秦蓦按住她:“有事?”

“我记一下,看多久痛一次。”谢桥皱紧眉头,躺着不动,等阵痛缓过去。

“半夏。”

候在外头的半夏,急忙进来。

秦蓦道:“书案后有沙钟,你拿过来。”

半夏将沙钟拿过来。

“纸笔。”

半夏把所需的东西,按照秦蓦的指示放在床头。

谢桥每痛一次,痛多久,都告诉秦蓦,让他记录下来。

秦蓦在她耳边说话,谢桥开始还能与他交谈。渐渐的阵痛越来越规律,一次比一次痛的长,间隔时间断,不想开口。

秦蓦动作轻柔的给她按着胀痛的腰背。

谢桥深吸一口气:“你扶我下来走一走。”

秦蓦看着她脸色苍白,精神不济,眉头皱的更紧了:“能走?”

谢桥点头,痛的她想躺着,蜷缩着。可时间过去那么长,宫缩已经很规律,但是胎儿还没有入盆。

“女医来了么?”谢桥忍不住了,实在不行,就先人工破水,胎位下降快。

秦蓦让人去催。

“啊——”

谢桥忍不住痛呼,一波波痛楚,宛如层层浪潮,汹涌而来。肚子紧紧绷着,顶着胃部痛,下腹、腰椎也痛。

秦蓦扶着她,手无意触碰到硬梆梆的肚子,紧紧绷着,特别的明显。

眸子一紧,低哑的嗓音带着他自己都未觉察的颤音:“都是这么痛?”

谢桥没有力气说话,别人生产,胎位降下来,只会顶着胯骨、腰椎痛。她的胎位太高,上下两处都痛,难以忍受。

“唔……”

谢桥紧紧咬着唇瓣,痛楚自唇间溢出来。不敢走,也不忍走,痛得她恨不得躺在地上打滚。双手死死抓着他的手臂,尖利的指甲紧紧掐进他的肉里。

秦蓦的心瞬间紧揪着,无措的抱着她。从她指尖的力度,他便能感受到她究竟有多痛!

看着她被疼痛折磨,恨不能替她生受了。

可事实只能站在一旁,什么都不能做,无能为力。

秦蓦张了张口,带着哽咽,“谢桥……”

“郡王妃,女医来了!”半夏惊喜的进来,身后跟着女医。

“秦蓦,你出去。”谢桥推开秦蓦,看着他双目赤红,岿然不动,倔强的看着他:“你留在这里面,我会紧张的生不出来。出去等我,好不好?”

秦蓦深深看她一眼,紧攥着拳头,“我只接受母子平安的消息。”

“好。”谢桥重重点头。

承诺他!

秦蓦张开双臂,自她身后抱着她,紧紧的。冰凉的唇,印在她光洁的额头:“我从未怪过你。”

只是嫉妒。

谢桥一怔,转瞬明白他说的话,扯了扯嘴角,笑意还未绽放,一波波痛楚令她皱紧了脸。

“郡王妃,您躺着,我给您检查产道。”女医和曾经与谢桥学过,如何检查产道。

消毒后,手探进产道,检查宫颈。

谢桥双手紧紧抓着床柱,难受的拧紧眉头。

女医脸色不太好,随后又检查胎位,语气凝重道:“郡王妃,只开了两指,宫颈并不很软,胎儿还未下降,情况并不太好。”

谢桥心中早有了预料,可真切的听到这个情况,心里发冷。

“胎位正的机率可还有?”谢桥又道:“他还未入盆。”

女医道:“郡王妃,你别我们更懂。”

谢桥浑身发冷,悬浮肚本就不好生,她的条件又不好,胎位不正。

根本就生不出来。

谢桥吸了一下鼻子,喃喃道:“剖吧。”

女医一怔,陡然看向谢桥,只见她纤细的手紧紧抓着床柱,手指泛白。苍白几乎透明的皮肤下,血管清晰,能够清楚的看见脉搏的跳动。

女医的心口也随着她快速跳动的脉搏而跳动,紧张的说道:“我……学的并不精,并没有把握。您该知道,一旦出现意外……”后面的话,女医说不出口。

谢桥苍白一笑,她如何不知道?

可是,还有别的选择么?

谢桥目光望向门口,似乎在搜寻着秦蓦的身影,一道屏风挡住她的视线。

女医看出她的心思,忙道:“唤郡王进来?”

谢桥咬紧唇,摇了摇头。忍痛道:“别告诉他。”

女医看不懂谢桥了。

她说:“你去准备。”

女医心口发紧,手指微微颤动。干咽一口唾沫:“郡王妃……”

“快去!”谢桥痛得说话都说不出来,直想抱着肚子打滚:“生死有命!如此我也生不出来,毫不悬念,一尸两命。你……你操动,我或许还能捡回一条命。”

女医看着谢桥,她泛着水雾的眸子,目光坚毅,不由握紧拳头。

她一定会尽力!

谢桥深吸一口气:“你告诉郡王,让他去找魏青,以防万一。”

女医心里陡然沉重,郡王妃是不想郡王得知她的情况。但是,若有个意外,郡王怕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对他来说,冲击更大。

“郡王妃,郡王留下比较好。”女医劝道。

谢桥摇了摇头,他得知她如此情况,定会发疯了。

他比她更紧张。

沈香惠生产,在他心里留下很深的阴影。

“让他走。”谢桥坚持。

女医点了点头,往外走去,顺便准备工具。

“告诉他,我不会食言。”

女医脚步一顿,快步出去。

谢桥紧紧闭上眼睛,轻柔的抚摸着肚子,手心下的肚子紧绷着。

羊水已经破了,一股股热流往外淌。

宝宝,我们一定要勇敢,不能让你父王失望。

——

屋外。

秦蓦如冰雕,伫立在门口。

一动不动。

屋子里并没有嘶声裂肺的声音传来,可正是如此,他心中更惶恐不安。

静悄悄地,她是何情况,他毫不所知。

秦蓦手捏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叠,极为狰狞。

身后的林大夫,不敢靠近,询问谢桥的情况。只得干站着,等女医来报。

不知等了多久,门被打开。

秦蓦向前一步。

女医道:“郡王,郡王妃的情况良好。为防生产有意外,郡王妃请您去找魏青。”

秦蓦皱紧眉头,魏青他知道。那段时间,谢桥反复教他剖宫术。

剖宫术——

“情况不好?”秦蓦极为敏锐,捕捉到女医眼底的不安定。

女医摇头:“不不不,郡王妃她不放心……”

“我去找!”秦蓦看一眼屋子,眼前浮现她苍白羸弱的模样,心口狠狠抽痛。

她想要魏青,他去找。

只望她别骗他!

“郡王妃说她不会食言。”

秦蓦身形一顿,大步离开。

女医望着秦蓦的高大挺拔的身影,散发着森寒的气息,寒气逼人,可却令人莫名有点心酸。

心里祈祷着一切顺利。

“情况不乐观?”林大夫神色严肃,收回看向秦蓦的视线,轻叹一声,他都看得出来,郡王又如何不知?

她让他走,并不希望他看见凶险的情况。

他不让她心中不安,纵使多不愿离开她一步,终是一句不说,走了。

女医摇了摇头:“需要动刀子。”

林大夫脸色沉下来,他年纪大,便并未跟着学操刀的东西。医馆里的人,天赋并不高,未曾有临床经验。

她手把手教会的魏青,此刻却不见踪迹。

“医者不自医。”林大夫感叹,看着女医的目光,带着怜悯。

女医心中苦涩,她如何不知林大夫的心思。

谢桥生,她生。

谢桥死,她死。

郡王的手段,心照不宣。

女医脚步沉重,短短的一段距离,几步便能走去,她花上一刻钟。站在珠帘处,目光沉沉地注视着蜷缩成一团的谢桥,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深深吸一口气:“东西都准备好了,你……”

谢桥轻轻笑道:“我也准备好了。”

净室内别有洞天,她一回郡王府,便做了两手准备。净室内开辟出一个小隔间,每一日都会让人消毒,光线也很好,镶嵌几颗夜明珠,亮如白昼。

女医扶着谢桥进去,躺在准备好的床。

做好一切准备。

女医将林大夫唤进来。

林大夫进来的时候,他身后还跟着太医院院使。

谢桥已经喝了药,意识有一点点模糊。侧头,朝院使点了点头。

有他在,谢桥的心稍稍安定。

冰冷的东西在小腹轻轻划过。

谢桥浑身轻颤,身侧的手,不由得紧握,心跳如擂鼓。

小腹上传来尖锐的痛,谢桥大大睁开眼,怕她一闭上,仿佛再也睁不开!

从来都是别人躺着,她动刀。

如今,角色调换,如此的恐惧!

女医极力的压抑住心里的情绪,稳住执刀的手,克制着想要颤抖的手。

聚精会神,不敢分心。

额头上大滴大滴的冷汗滚落。

林大夫拿着白绢布,替她擦拭掉汗水。第一次见这种场景,心中也极为紧张,手心一片湿濡。

院使倒极为镇静,他与谢桥一同配合过。在之前,他也曾动过刀子。

女医冷静的伸手。

院使将工具放在她的手里。

第一次合作,配合的天衣无缝。

——

屋外狂风起。

枝叶籁籁作响。

后院桃树下,立着一道笔挺的身影。

一声惊雷炸响——

天空密密匝匝下起雨。

墨色锦袍被风吹刮猎猎作响,转瞬便被雨水淋湿,不断有水痕顺着袍摆滴落。

一把青色竹伞,撑在他头顶上方。

一道白色身影站在他的身旁,玉倾阑侧目,视线落在他的脸上,一片青白,眸子紧紧凝视着紧闭的窗子。

“她会无事。”

“我知道。”秦蓦面色僵冷。

玉倾阑掀开眼皮,在他脸上淡扫一眼,“那你紧张什么?”

“没有紧张。”

“不紧张你抖什么?”

“聒噪。”

玉倾阑:……

耳边弥漫着‘哗啦’雨水声,玉倾阑紧了紧撑着竹伞的手指,目光落在雕花窗子上。冷风渐大,吹刮得窗子噼啪作响,仿似一道道催命的符咒。

玉倾阑本就紧张担忧的心,瞬间提起来。

两道身影,一黑一白,如峭壁苍松一般,屹立不动。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大雨渐歇。

里面依旧毫无一点动静。

秦蓦眼底有着狂躁,拳头捏得咔嚓作响,心底最后一丝耐心用尽,被不安给占据!

体内升腾着一股子冲动,恨不得一头扎进去,看看情况。

玉倾阑原本还算镇定,也因着四溅的流逝,恐惧充满胸腔。

“进去多久了?”

秦蓦紧紧抿着唇,死死盯着窗子,一瞬不瞬。

听到玉倾阑的话,嗓音暗哑,带着颤抖:“你来的两刻钟前。”

玉倾阑心一沉,如坠冰窟。不做他想,猛然将竹伞塞进他手里,正欲进屋去。

“哇——”

一道洪亮的啼哭声,响彻耳畔,打破死一般的寂静。

玉倾阑脚步一滞,猛然回头看向秦蓦。

竹伞被风刮落在地上。

秦蓦一把推开玉倾阑,脚步稳健,大步迈向屋子。

冰冷僵硬的身躯,因着这一声啼哭,而渐渐回暖。

走到门口,猛然却步。

他身上湿透,她身子弱,带着一身寒气进去,会冷着她。

秦蓦脚步一转,声音冷硬:“你守着。”

殊不知,他前脚刚走,后脚窄小的门扉打开。收拾孩子的那一个女医,抱着孩子出来。

玉倾阑接过孩子,抱在怀里,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

站在狭窄的廊下,看着怀中襁褓里包裹着粉面团儿的婴儿。脸没有他的手大,却极为饱满,并没有皱巴巴,安安静静地睡觉。

心里一片柔软,记忆似乎也随之抽离。

他第一次抱谢桥的时候,她方才一岁多一点,也算是他一手带大。

这么多年来,他第二次抱孩子,是她生的孩子。

玉倾阑清冷温雅的面庞上,露出一抹柔和的笑。

却并未忘了,里面孩子的母亲,嗓音温润:“郡王妃如何?”

女医轻松的说道:“目前一切良好。”

玉倾阑微微一笑,温和颔首。

“快,白纱布,大出血了——”女医急促的声音响起。

宛如平地惊雷——

秦蓦转到廊下的脚步踉跄,手指撑在墙壁上,方才没有狼狈的跌倒。

从他的角度,能够清楚的透过半开的门,看见女医洁白的沙白塞进去,通红的取出来。

那一抹浓烈的红,将他的双目染红。

站在门口的女医,面色陡然大变,急急忙忙退进去。

嘭——

门被紧紧合上。

秦蓦下意识上前一步,双腿如灌铅,沉重无比。

极力的克制住,冲进屋子的冲动。

“啊!”秦蓦嘶吼一声,一拳砸在墙壁上。

许是哀伤太浓烈,脸上反倒并无多少难过的表情。瞳孔涣散,白炽的光,映不出他苍白的脸,沉痛与悔恨交织的眸子。

——我会平安,别担心。

——我想要看着孩子长大,一定不会有事情。

——等我。

——我不会食言。

她虚无缥缈的嗓音回荡在空寂的庭院里,却没有一双温软的手,缠绕着他的脖子,笑着似一只偷腥的猫,娇嗔的说道:“你看,我们母子平安。”

如果能够重来,他一定一定不会放开她的手,哪怕她会发怒,他也要守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

可惜没有如果,一切也不能重来。

“哇哇——”

襁褓中的孩子,似乎也有所感应,嗷嗷大哭。

玉倾阑如梦初醒,喉咙发紧,想问秦蓦孩子是不是饿了。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微微侧头,清晰的看到他眼角淌下一滴泪。

——

屋子里,孩子抱出来的那一刻,女医松一口气,却依旧不敢松懈。

剥离胎盘,清理干净,准备缝合。

清理干净的宫腔里骤然大出血。

女医脑子发懵,双耳嗡鸣。立即做出措施,可面对这紧急的突发情况,她也很无措。只记得谢桥曾说过,在宫腔里塞纱布,能够起到快速止血的效果。

一块块白纱布接连染红,女医从原本的镇定,变得越来越慌乱。

太医院使给谢桥扶脉,脉搏由强转弱。脸色紧跟着一变,手指撑开她的眼皮,瞳孔并未涣散,不由松一口气。

林大夫指着太医院使道:“你来,你和她一起有过经验。”

女医面色煞白,这般多的血,她吓得双腿都发软了。可是不敢分心,她必须要冷静,不然结果会更加糟糕,不堪设想!

院使苦笑一声,脸色有些不大好:“我并没有做过这一类的事情……”也算是有,但是人死在他手上,并未成功。

之后,谢桥教众人剖宫产,他有心结,并没有在涉猎。

女医手越来越抖,无法继续保持镇静。

谢桥喝了药,意识残存。

痛!

浑身实在是太痛!

痛得冷汗淋漓,痛到整个人神经麻木。

他们的对话,她都听进耳中,费力的睁眼。眼睛只睁开一条缝,便又紧紧闭上。

剖宫产手术过程中大出血,有几部分的原因:胎盘因素、子宫收缩乏力、子宫下段伤口撕裂、凝血功能衰退。其中最常见的便是子宫收缩乏力造成!

许是出血过多,谢桥意识愈发昏沉,身上的温度渐渐消退。

恍惚间,她听见孩子的啼哭声,将她逐渐抽离的神识牵引住。张了张嘴,微弱的声音,几可忽略不计。大抵是屋子里太寂静,只有粗重不一的呼吸声,清晰的落在众人耳里。

“双侧子宫动脉上行支进行结扎,继而用纱布进行填充止血……”

谢桥费力,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

尔后,屋子里更静了。

谢桥猛然记起来,这些专业术语,在场的几个人,一个都听不懂。

只有她亲自教的魏青,他才会懂!

谢桥唇瓣微微翕动,想要开口说话,却再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浑身像是躺在冰水中,冷,冷的她的灵魂都在颤抖。黑暗处,仿佛有一只手,伸出来拽住她的灵魂,往幽深黑暗的空洞里拉拽!

谢桥挣扎一番,整个人骤然失重,往深渊坠去。

谢桥心中大惊,动了动手指,想要抓住一物,手却动弹不得。

心中充满了绝望,她知道,她可能快要死了。

身体沉重,又突然轻飘。

秦蓦两个字还未喊出口,便彻底陷入黑暗中。

——

细雨纷纷,青石地板被雨水冲刷,草色渐深。

一深一浅,两道身影,穿过重重雨幕,步上石阶,站在无字楼的屋檐下。

“这鬼天气,变得真快,之前艳阳天,转眼间下起雨来。”

兰阳将手里的油纸伞扔在地上,跺了跺脚,软丝绣鞋被雨水打湿,露出衣裳同色的鞋面。

容姝扯了扯嘴角,心里想这老天爷倒是通人心,这雨下得应景,可令人伤怀。这话却没有说出口,拿着帕子,抖落身上的雨珠。便见兰阳风风火火闯进屋子里,方才走到屏风处,便被蓝雨给拦住:“郡主,您请回。”

兰阳性子也烈,冷声道:“我来看郡王妃,你给我让开!”

蓝雨不动:“主子说郡王妃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不宜打扰。”

‘啪——’

兰阳甩动着手里的九节银鞭,明艳的脸上布满怒色。

天知道,她听到谢桥生产快不行了,心都要停止了。

急急忙忙赶来,还未见到人,便被拦下。

怎能不怒?

容姝急忙进来,拦住兰阳,将她往外拉,劝道:“我们今儿个回去罢,明日再来。出这样的事情,姐夫心情定然很糟糕,需要安静。”

兰阳突然泄气了,“幸好魏青没有忘恩负义,得知消息赶过来,不枉容华教他一场。”她听闻经历,便觉惊心动魄。

幸好,人活着!

如今回想,心有余悸。

容姝笑道:“因果循环。”

这便是所谓的种因得因,种果得果。

她种下善因,便得了善果。

兰阳看向匆匆跑来的明秀,问道:“容华情况如何了?”

明秀脸色一僵,眼底布满哀伤:“还不知道,魏公子说等郡王妃醒来,再看看。”

兰阳原本宽松一些,闻言心情陡然沉重起来。

“郡主先回罢,郡王妃醒来,奴婢会给您报平安。”明秀回头看一眼屋子,回想起郡王的神色与郡王妃的模样,不禁红了眼眶。

差一点——

魏青说他再晚上片刻,便无力回天了。

兰阳也不是不讲理,只是想要知晓谢桥如今的情况。在明秀这儿得了准话,便打算去玉倾阑处看一看。

容姝问道:“可以看一看孩子?”

明秀点了点头,带着二人去隔壁屋子里。孩子躺在床上,乳母在一旁看顾。

容姝与兰阳站在旁边,看着床上的小糯米团儿,心中一片柔软。

兰阳伸手碰了碰白嫩的脸蛋儿,孩子并不小,肌肤柔滑。小小的脸蛋儿,轮廓隐约可见偏像秦蓦多一点,眼中盈满浅浅笑意:“男孩女孩?”手不禁摸向自己的小腹,心中幻想着她与柳自清的孩子,生下来会像谁?这般一想,心里头生出无限期待。心想回去后与柳自清商量,能否要个孩子。

说起孩子,明秀脸上多了一丝笑意,“小县主。”

兰阳唇边掠过一抹笑意,目光柔和:“容华知道该要失望了。”

明秀神色落寞,可不就要失落了?心心念念那般久的小世子!

可只要是郡王妃生的,就算是小县主,她也会很疼爱。

拼着命生下来,可不就要疼爱如命?

容姝想要抱,又不敢抱。“洗三礼,会办么?”

屋子里一阵沉默。

容姝叹道:“只望大姐姐能够平安和顺,姐夫好不容易盼来喜爱的女儿,因此失去大姐姐,只怕这最爱至宝,也会沦为厌憎……”后面的话,容姝哽在喉中。

活跃起来的气氛,转瞬低迷。

兰阳与容姝小坐片刻,便离开了郡王府。

——

无字楼里。

谢桥安静的躺在床上,面如白雪,毫无一丝血色。

若不是她微弱平缓的呼吸,便如同死人一般。

秦蓦如石雕一般,静静地坐在床边,漆黑幽邃的眸子定格在她的脸上,像是在盯着她不错过她睁开眼的一瞬,又像是虚无眼中空无一物。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外面的一切,仿佛都不能够惊扰到他。

他的眼中,他的心里,只装得下床上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秦蓦动了。手指轻轻划过她的眉眼,将她鬓角的乱发抚顺,大掌握着她的手在唇边印一下,紧贴在脸颊上,端详着她的睡颜。

“睡这样久,该醒了。”

回应他的是一室冷清。

而床榻上的谢桥,在黑暗中游荡,仿佛永无止尽。忽然,眼前浮现光点,跻身而去,浑身被紧紧的束缚住,拼命的挣扎。随着她的挣扎,缠绕在她身上的藤蔓似乎勒得更紧了几分。腹部一阵剧烈的痛,蓦地睁开眼睛,一大口气还未喘出来,谢桥脑袋一阵晕眩,狠狠闭上眼睛。

抬手想要按一按胀痛的额角,便觉察到手臂被束缚住,动弹不得。

恍然觉得她方才在梦中的藤蔓,便是被这一双铁臂禁锢住。

谢桥侧头,猛然撞进一双幽深如漩涡的眸子里,似乎要将她的灵魂给卷入进去。视线下移,谢桥被他这副模样惊住了!

面庞僵冷,下颔布满青色胡茬,憔悴的面容蕴含着浓烈的沉痛。

秦蓦看着怀里的人,挣扎着睁开眼,惊愕的盯着他。僵硬的身躯,慢慢坐直,眼底注入一道神采。

“醒了。”他的声音极轻,极力的控制住声音的颤抖,生怕他声音大了,会惊吓到她,亦或是怕这只是他因心中生出的渴望幻化的梦境,惊碎了这梦境。

谢桥想开口,可发不出一丝声音,轻轻点头。

秦蓦得到她的回应,眼底充斥着惊喜,他笑了一声,手掌抚上她苍白的脸颊,即便他极力的克制,仍旧颤抖的厉害。脸紧紧贴着她的额头,感受到她温热的体温,一口心才终于落回心里。

秦蓦松开她,目光专注的盯着她,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一瞬不瞬,不肯再移开。

“我知道你不会食言。”秦蓦语声缓慢,极力的装作很平静。

谢桥垂目,看着他的手指在床沿上握出深深的指印。她生产的杂碎记忆,纷沓而入。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沙哑的嗓音带着叹息:“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离开你的身边。”除了……人力不可抗拒。

濒临死亡的那一瞬恐惧,记忆犹新,仍旧让她心惊胆战。

谢桥紧紧握着他的手,“我面临过太多的生死,心中麻木,对生死早已看开。可那一刻,我真的怕了,怕来不及看孩子一眼,来不及与你好好道别……”泪水话落脸颊,声音里带着无措,不安,恐惧。

秦蓦俯身温柔的吻去她脸颊上的泪痕,将她完全纳入怀中,力道大的几乎要将她给揉碎。

“痛……”谢桥皱紧眉头,倒吸一口冷气。

秦蓦紧张的放开她,她十分孱弱,呼吸不稳,似乎体力不支。

“桥桥……”

秦蓦紧张不安的轻唤一声,害怕她一闭眼,这双眼眸便再也不会睁开。眼前浮现出她躺在血泊中的一幕,屋子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她浑身冰冷,就像没有呼吸的人。

谢桥虚弱的说道:“别担心,我只是伤了元气,好好养一养就好了。”抬手抚弄着他的发,像哄孩子一般,安抚着他。“我们的孩子呢?”谢桥转移他的注意力,她已经经历过惊险的一幕,死里逃生,说明她命硬,不会轻易的被夺去。

两个人谁都没有再提起生产前冷战的事情,心照不宣的就此一笔揭过。

秦蓦一怔,仿佛这才回想起孩子来。

谢桥也是一愣,他这副模样,莫不是忘了孩子?

“我们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谢桥询问道。

秦蓦垂目,粗砺的手掌搓弄着她冰冷的手指,仿佛要将它暖热,散发出一丝活着的气息。

他不喜欢她身上一寸肌肤是冷的。

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问你话。”谢桥佯装生怒瞪他一眼,可她太病弱,软绵绵的眼神,黯淡没有光泽,如同褪去色彩,失去勃勃生机。

秦蓦心口一滞,连忙侧头搜寻着明秀等人的身影,向他们口中得到答案。

可屋子里的人,都被他赶出去。

“我想看一眼孩子。”几句话的功夫,谢桥感到身体疲乏,昏昏沉沉,想要入睡。

秦蓦发觉她的不对,急切的说道:“蓝雨,去请魏青!”

谢桥一惊,魏青?

是魏青救了她么?

可没等她想明白,谢桥又浑浑噩噩的昏睡过去。

魏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几近疯狂,恨不能将无字楼给掀的秦蓦。脚步一顿,在他冷冽的目光注视下,走过去扶脉。

秦蓦浑身紧绷,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紧紧盯着魏青。

魏青被他盯得发麻,险些失去谢桥的悲痛让他棱角尖锐,浑身被厚重的阴霾笼罩,死气沉沉。

“无碍。”魏青不与他计较。

秦蓦依旧没有多少变化,谢桥没有完全好起来,他不敢大意。

魏青话音陡然一转,带着一丝凝重:“她失血过多,元气大伤。本就底子弱,不好生将养,晚年多病,有损阳寿。”

秦蓦嗓音冷硬:“可有法子?”

魏青摇头:“她医术比我精湛,懂得如何调理。”秦蓦猛然拽着他的衣襟:“没有听过医者不能自医?她若有半点差池,唯你是问!”

得!

救了人,没落着好,还搭上自己的小命!

魏青无视他眼中的狠唳,写下方子:“按照这个方子服用半个月,其他在膳食上着手。这段时日,宜静养。”

多说无益,还是那句话,一切看谢桥她自己。

对于谢桥,魏青向来放心,她求生意志强烈。想要活着的人,又精通医术,不过身子弱,自有法子调理好。

目光在秦蓦脸上扫两遍,只是他吓怕了!

看一眼床上的谢桥,魏青心中极为复杂。到底是他的恩师,他无法眼睁睁见死不救。未曾听到她的消息也罢,知道她有危难,便瞒着季云竹前来。

秦蓦不再理会魏青。

魏青走几步,站在门口,回头道:“半年内,忌房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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