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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泉府,镜荧与开权二小童忙着翻晒府库里的药材。

前前后后一共架了十多只大簸箕,才看看装完半个药库。其实这已然算是少了,当年先帝痴迷于长生炼丹术的时候,丹药房里所有的原料几乎堆不下。

晴光明艳,天高云淡,惠风和畅。

春入盛时,听泉府内终日都能听见潺湲的流水声,自石桥过溪水,极西的那块地方,有一片终年苍翠繁茂如盖的幽篁。

元清濯向镜荧问的路,径自步向竹林。

望着公主背影远去,开权突然皱起了眉头,扯了下镜荧的衣袖,道:“我觉得公主今日不对劲,脚步格外沉重。”

镜荧没当回事,毕竟陷入情爱之中的男男女女,往往是不能用常理推断的,有时天塌下来也无妨,有时些许芝麻大小的事就够吵得要分开。这一点,开权还太小不懂。

他反拍了下镜荧的肩膀,对他没有女孩子喜欢这件事聊作安慰。

还未走近,停在石桥之上时,便听见远处风过幽篁,竹叶瑟瑟,送来一片旷远、仿佛从九天之上而来的琴音。

其声正入低回,清澈,如诉,犹如雨笋剥落了外壳,珠玉坠入了潭中,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

元清濯仿佛从艳阳春色里,往前一步,迈入明月朗照的夜雾深处。

周遭的静与动,无论鸣鸟水声,叶挲花弄,皆为琴声的附庸。

她停了片刻,继续快步循着琴音的方向走去。

在她的印象中,姜偃看似讨了份人人艳羡的清闲差事,可实则他常常熬到深夜,宵衣旰食,明明他可以不那样做。

元清濯还是第一次见到姜偃能够得闲,也是刚刚才知道,他还善抚琴。

琴音美妙至极,自有那么一份与世无争的超然,元清濯虽然自诩为不解风雅的大老粗,但好歹出生就是公主,从小耳濡目染,接触过的人均为各类名流,关于琴声她还是能听得出好赖——姜偃擅长音律,他在这方面已是行家。

步入竹林,琴声愈来愈近,从那片蔚然青翠的绿竹间,幽幽得见一道雪白的身影,犹如层云叠嶂间烘托而出的素白皎月,琴声就是从他那双犹如得到了上天垂青的手指之下流泻而出的。

只这一眼,就不可能移开了。

元清濯从前还在想,姜偃真正吸引她的,除了皮相之外还有什么,她为什么就非他不可。

用了不到一个月,她就想明白了。

因为他是姜偃。

他很好,好到令她无地自容,深感自己与他有着种种的不匹配。她这样的人,是不配拥有完美无瑕的他的。

今日,她就要给姜偃自由。

姜偃抚琴的地方是一方青石台,一壶清酒饮了半盏,焚香静谧燃烧着,春风的柔指撩拨催动着火星,烟气散开不见。

元清濯捏紧了手指,朝他急急地走了过去,胸口胀得发疼了,一鼓作气地停在姜偃面前,“先生!”

然后,他抚琴的手便停了,白皙十指压在七弦上,他微微抬眸,眉眼温润,衣冠如雪,乌发如墨,只剩偏薄的唇尚且带着几分红润肉色,衬得皮肤愈加匀净洁白。他勾了下唇,神色在元清濯看来大约是轻松的:“殿下请坐。”

元清濯鼓起的勇气一瞬间泄了底,只好颓丧地坐到他对面来,几度抬眸,然而一撞见姜偃的目光,还是说不出话来。

她万般无奈,张了张嘴,问的却是不相干的一句:“先生弹奏的是什么曲子?”

姜偃道:“殿下想好了么?”

他今日唤她殿下,而不是公主。

好像这里边有着很多道道,可是她一时听不出来。

姜偃是个不肯被带跑偏的人,还是把话题给纠正了。

元清濯一下就失了语,耷拉脑袋下来。

可是今天来,对这个决定是没有一丝犹豫的,就算是为了姜偃好,也应该和他分开。这就好比一个有了未婚妻的人,在外面胡搞有了外遇,尽管她不知情,但既然知情了,就应该按照顺序,先对未婚妻背负起责任来,是这个道理吧?她只是打了这个比方,但不知道该如何向姜偃开口。

头顶风林簌簌,竹叶浮光清幽,过了半晌,有一缕穿过竹枝头绿杪的金光晒到了自己身上,斑斑驳驳,犹如铜钱点点,晒得她后脑勺发烫。

元清濯方才小声地道:“我想好了。先生,我要和你分开。”

她近乎一字一字地说道。

姜偃搁在七弦的长指微微收紧,琴弦绷不住发出极低微极低微的一道闷响。

“原来臣算自己的卦,偶尔也是会准。”

要是听不出姜偃情绪上的不对,她就枉和他相识的这段日子了,她把头埋得更低:“对不起,我没有办法。”

“是因为谁?”

姜偃嗓音微闷。

而落在元清濯耳中,她却是一愣。

她忽然想到,自己在魏梁的名声不好,可以说,是非常不好。别人都道,长公主垂涎于声色,花心滥情,一旦把美男子撩到手了,立即就会动身寻找下一个。

姜偃现在可是在这么想?

虽然情况与之有些类似,但动机是决然不同的,她立时忍不住要为自己辩解:“先生,你相信我,我绝不是要喜新厌旧的意思,只是……”

见姜偃漆眸深邃,如不可测,沉凝不瞬地注视着自己,看不出分毫的情绪。

没来由地,就是觉得他生气了。

元清濯失落无比,气势顿时黯了下来,嗫嚅道:“他叫苏嬴。”

身前过了好久,也没有声音传来,只是似乎,她能查知到身侧微弱的气流改变了,好像,他绷紧了食指勾住的那根琴弦。

元清濯也没想到苏嬴会给姜偃带来这么大的震动,她也暗暗吃惊,却听姜偃淡声问道:“苏嬴是何人?”

她不禁深深钦佩姜偃处变不惊的本事,神色语气,一直平静如常。

若不是察觉到被他勾紧的丝弦,她几乎快要信了。

只是,他越是如此,装得不在意的模样,不知怎的她反而越是不忍,心疼姜偃被她这般辜负。易地而处,她一定会拍着桌子跳起来,一把抓住负心汉的衣襟暴吼:“当初是你主动贴上来,说得天花乱坠,哄得人情窦初开,现在你说分开就分开,你他娘的耍我玩?”

可是姜偃……他真的很有风度了。

元清濯丧气地道:“苏嬴,不是我近期找的下一个,本来嘛,我也没打算找下一个的……”她喃喃道,意识到跑题了,立刻纠正回来,嗓门也较刚才那句大了些,“是三年前……”

她稍微停顿了下,接了下去。

“我犯的一个巨大的错误。”

话音刚落,就听见铮一声,那根被姜偃勾住的琴弦突然断裂,琴弦弹了一下,甩向姜偃的手背。

然而被这样狠狠抽了一下,手掌顿时急遽发红,姜偃依旧是纹丝不动,他漠然垂落眼睑,仿佛那琴弦上已经脏污了般,不再看上一眼。

元清濯怔忪不安:“先生?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只是个中详情,我也是到昨日才知道。先前、先前我也不是有意要骗先生,是我真的不知道,苏嬴来的那晚上我喝醉酒,忘记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偷觑姜偃,察觉到姜偃的脸色似乎已愈来愈难看,可是既已起了头,又只得继续说下去。

“我不是没有拉过男人小手,我拉过,不仅拉过,可能还……亲过,接着我还……”睡了他。

长公主面对三万敌军都未曾怵过,今日却恨不得把头埋进沙子里,什么也不再管,什么也都不说了,这简直堪比昭明寺的酷刑,用不了两下,疼得眼眶都开始发红、发涩。

可现实却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得她去伸头一刀。

她只好接着说道:“我和苏嬴应该是好过了……但因为我醉酒的失误,害得他不轻,如今,我也不晓得他在哪里,但我要去找他。我想,我可能会和他成亲的,如果他还没娶妻的话。因为做了这样的打算,当然就不能一直拖累先生。先生是冰清玉洁的神仙人物,我总是不想伤害先生的。”

姜偃没有说话。

汝窑鱼戏莲叶纹青瓷碗中伫立的几炷香,已一寸一寸地坍落了下去,烧到了底。

最后林间春风一卷,石桌上都落满了断裂的银白色香灰,兀自余香连绵。

她始终自顾自地说着:“虽然现在我还是,只喜欢先生。但是,没有办法,一个人的道德和责任应该排在不理智的、放肆的情感之前,否则便和畜生没什么两样,不是么。”

她虽是在问着姜偃,却没指望姜偃回答。

直是过来许久,姜偃方才低声道:“是什么人告知了公主,苏嬴的事。”

元清濯不明意味,看了姜偃一眼:“先生难道是在怀疑整件事情的真假吗?其实这确实有点耸人听闻,我又不记得了,刚开始的时候我自己也很不愿意相信,可是橘兮银迢,老管家,吕萌萌,他们都知道苏嬴,只怕,当年因为土人的案子被流放的几名老臣,应该也记得苏嬴,提起来,该是切齿拊心的。他们没必要编造这么个谎言来欺骗我。”

姜偃轻嗤了一声:“亦不是不可能。”

元清濯便瞪大了眼睛。

姜偃望着她,黑眸深沉:“我只问一遍,公主可是要舍我而取他?”

是否舍弃姜偃,选择苏嬴,去承担责任。

这个决定,元清濯在迈入听泉府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并且态度坚决。可是当面对姜偃之时,却又不知为何,无法把心底的决定告诉他。

她沉默半晌,最后,只轻轻点了一下头。

姜偃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过了半晌,他发出一道类似讥嘲般的短促的笑声。

“臣明白了。”

元清濯讶异,飞快地抬起头,胸口心跳犹如鼙鼓般剧烈,一声一声几乎要将胸壁撞破。

她完全无法估量,这种话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多大的伤害。而且姜偃似乎,压根没有相信她说的关于苏嬴的事。

“先生……”

姜偃打断了她:“臣很想祝愿公主得偿心愿,只是公主似乎忽略了一点。”

“是什么?”元清濯好奇。

姜偃的黑眸泛起她看不懂的涟漪,仿佛有种恶劣的情绪破土而出。

他的嗓音毫无温度:“也许他根本不需要公主负任何责任,也许,他早已乘桴浮于海,踪迹无寻,也许——”

他眼中的恶意似乎更深了些,仿佛报复一般的,极其不像是姜偃了,在她有几分心惊肉跳之际,他渐渐恢复了冷漠,面如银霜地道:

“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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