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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清清早儿的,宝如挤在人山人海里送季明德入考场。

不止宝如,李纯孝和女儿李远芳亦来了。

李远芳和季明德是打小儿的相识,兴冲冲挤上前来,不由分说接过季明德肩上那只囊兜打开瞧了瞧已是一声嫌弃:“二嫂,你这备的都是什么呀,进考房要整整三天,虽说如今天时不热,可你备的这些吃食都是极容易坏的,保管过夜就会长毛。

在考场上,除了拼实力,食物也很重要,多少举子就是吃了馊食拉的上吐下泄,好好儿的进士也给丢了,扔掉吧,这儿我替我明哥哥备了一份,保准够他吃三天的。”

宝如接过李远芳备的囊兜一看,切成一整块一整块的荞麦面瘪瘪,恰是秦州人的做法,吃起来会有淡淡的苦味,宝如不爱吃它,闻都不喜欢闻。

但杂粮不易坏,而季明德似乎也很喜欢吃。显然这荞麦面瘪瘪更合季明德的口味。

再是一方一方的油纸包,李远芳捧了一只出来在季明德眼前晃着:“明哥哥,这是卤好的酱牛肉,为防馊,盐放了多了些,所以一顿少吃几块。”

另外还有几只拳头大的苹果,有荤有素有水果,果真清减而又丰富。

再反观宝如备的,白面馒头最易馊掉,她竟忘了季明德要吃肉,连肉也没有备得。

宝如只好收回自己那份,把李远芳那份递给季明德,仰面笑道:“快进去吧,进去了早点准备,好好考。”

在家不是揍野狐就是揍稻生,一家四口人,连带小母驴都盼着季明德能赶紧滚蛋,好不必在他的鼻孔下面讨气喘。

季明德昨夜叮嘱了半夜,又在曲池坊多备了人手,但终究不放心,低头盯着宝如看了半天,那厢贡院大门眼看都要闭了,忽而对李远芳说道:“远芳,你来!”

李远芳跟着他,穿过重重人群,到贡院门口那两只大石狮子脚下时,季明德才停住:“我记得小时候在成纪,你一直是叫我小羊倌的,什么时候改的口,如今叫明哥哥了?”

李远芳抱臂,恨恨道:“小羊倌,不要忘了,多少回你上贼道七八日不回家,都是我在你娘面前遮掩。她哪一回生病,不是我让我娘给她请郎中?”

嘴里嫌着骂着小羊倌,一土坎拉砸过去,待季明德追到坡上,却捧给他一整块的荞麦面瘪瘪,虚蓬蓬松软可口的瘪瘪略带苦味,里面还夹着卤味十足的牛肉。

算起来也是青梅竹马,李纯孝也只待季明德中了进士,便会把女儿许配给他的。谁知天不遂人愿,生生耽搁了。

季明德在这打幼儿一起玩到大的妹妹面前头一回拉脸,道:“饭食你备的很好,我便收下。但往后当着你嫂子的面儿,可别叫什么明哥哥,我听了肉麻。

再,当日你爹当众发难你嫂子,是你给你爹点的眼药对不对?你是个好姑娘,我便是你哥哥,那点小事,只当妹妹小不懂事,但若你再出格点儿,我便是匪。土蕃马匪怎样对你这样的黄花大闺女的,想必你也知道。

哥哥我……”

他越说,李远芳越恼,忽而恨恨道:“土蕃马匪会拉用马拖着黄花大闺女在沙棘林里染杂刺。有种你也这样干。”

季明德寒渗一笑:“我不会,但野狐和稻生会,你要不要去问问他们?”

李远芳倒抽一口冷气,转身看野狐和稻生两个,抱臂站在宝如面前,两目似深山里的老狼一般随时四处戒备着。她吞了口口水,转身要走,却又叫季明德一把拉住。

他道:“我入考场这几天,想办法哄你嫂子高兴,若我出来之后,听到谁说你给你爹点眼药,或者给你嫂子找不痛快,远芳,你知道我是匪,你也见过我杀人,别给自己找不痛快,好不好?”

李远芳这种姑娘,心眼并不坏,但若嫉妒蒙心,稍有差尺,就会像胡兰茵一样走火入魔。

季明德多少次忍不住要扭断胡兰茵的脖子,想想前世她于漫天风雪中独自入关山,在那山道上呼着他的名字,喊着叫他快逃快逃,自己却失足跌落于万丈悬崖之下,便又生生忍住。

季明德要进贡院时回头,宝如亦正盯着他,恰等到他回头,扬手挥了挥,另一只手中是自己替他准备的那份干粮。

季明德上辈子没有翻过关山,当然也就没有参加今年的春闱。

而季棠是三月初三生的,宝如是三月初八过身的。

今天三月初三,若他在洞房那夜就圆了房,恰就是季棠出生的日子。

那是个多漂亮的小姑娘啊,方衡替她洗干净眉眼,拿裹单包好,季明德就看了一眼,良眉善目的小婴儿,下巴尖尖,睫毛长的像把刷子一样。

她脸上还泛着淡淡的光泽,全然不像是个死胎,季明德不敢想象,若她睁开眼睛会是何等的漂亮。宝如搂在怀中,连哭都没有哭,装进瓦罐中便躺下了,怀抱着那瓦罐,一直不曾松开。

上辈子俩人最情投意契的时候,宝如曾说,待将来到了长安,他要入贡院,她一定会替他备干粮。

季明德站在贡院门上立了片刻,折回来,将李远芳那份干粮还给李远芳,手揉上宝如细软软的胳膊,柔声唤道:“宝如?”

宝如正在看远处,英亲王府世子爷李少瑜早春三月以扇遮面,在贡院大门口另一只狮石子后面躲着,见她望向自己,收扇柄以击掌,遥指身后,十几个臂壮腰圆,绸衣上铜钉铮铮的护卫环于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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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那儿狂舞着,像只鸭子一样,妄图引起宝如的注意力。

“怎么还不进去?”宝如推了季明德一把:“贡院都要关门了。”

季明德略凑近一步,长舒一口气,满腔块垒,似乎唯有这样揉着她的臂膀,呼吸着她身上那股淡甜的气息,确信她真真实实伴在他身侧,而非被埋葬在临洮府那冰冷的黄土之中,才能消解。

他道:“等我,不过四日我就出来。”

李少瑜指着贡院两扇眼看要闭的大门,急的直跳脚。

宝如忍不住噗嗤一笑,推了季明德一把:“快去吧,果真贡院要关门了。”

目送季明德进了贡院,宝如回头准备要走,便听身后一声油嘴滑舌的叫:“宝如妹妹!”

宝如还未回头已在笑。

李少瑜一身蜜合色的杭绸面圆领袍子,头上破天荒竟还戴着软幞,踮脚望着贡院的门确实关了,接过她手中那只囊兜,远远丢给身后臂壮腰圆的护卫,指着身边扬蹄跃跃,腰跨紫鞍大宛马道:“怎样,今儿让哥哥送你回家,好不好?”

天下间无人能治的泼皮无赖,英亲王两口子骄惯出来的世子爷,叫季明德在草堂寺一回打吓破了胆,一段时间都未在外露过面,直到今日季明德进了贡院,整整四天都不能出来见人,他才敢跑来撩拨宝如。

宝如笑道:“不必了,我今儿还得往西市上收蔗糖了,并不回家。”

她转身要走,李少瑜那肯,一路跟着宝如一溜小跑。

野狐和稻生亦是紧随其后,护着宝如骑上她那头小马驹。

李少瑜骑着那大宛马,紧紧并着宝如而行:“自打你回秦州之后,哥哥每夜睡前三件事,皆是扪心自问,宝如妹妹可有吃饱,宝如妹妹今日可开心,宝如妹妹夜里睡的可安。

你瞧瞧,每每问及,我都发现你过的不好,这些日子因为操心你,都瘦了许多。”

宝如笑而不语,远远见街边有个妇人在卖蔗糖。蔗糖是她熬制黑糖的原料,宝如和张氏两个这些日子收光了长安城所有的蔗糖,见了当然不肯放过。

她唤过野狐,耳语了几句,野狐连忙跑去收那妇人的蔗糖了。

李少瑜策马凑了过来,低声道:“今日哥哥在芙蓉园备了酒,以赔哥哥当日几番出进园子都没有看到你的罪过,可否?”

宝如缓缓摇头:“不要。”

李少瑜身子斜斜侧着,脖子伸了老长:“季明德那厮不会出来的,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就咱俩,你听哥哥诉诉这些年的苦,好不好?”

诉点苦再吃点酒,鬼知道他要做什么,宝如歪脖子而躲,仍是坚决摇头:“不要!”

贡院东侧的大路旁,待宝如的马驹跃过,一辆马车车帘幕轻轻落下,车中的荣王妃顾氏随即也闭上了眼睛,轻揉着鬓角。

“他叫什么名字?”顾氏抑着心头的激动问女儿。

李悠容道:“季明德。”

荣王妃手揉上鬓角,道:“你爹知道否?”

李悠容摇头:“应当不知道。”

李代瑁虽躲着老娘,也厌恶朱氏生了两个孩子在外头,但血缘那东西避不开,一团乱麻之下,眼看会试将临,昨夜把女儿叫到书房,细问此事。

李悠容一直跟着老太妃,将季明德的来历打听了个一清二楚,刚想跟老爹说说。

李代瑁便断然摆手:“我不要听他的名字,也不想知道他是谁,你只须告诉我,大魏一十三州,他来自那一州就行。”

“秦州。”

李代瑁闭了闭眼,印堂一片青灰。提笔在纸上挥舞,压自己私章在上头,罢后交给李悠容,道:“将此书传给你四叔即可。”

李悠容接信过来,上书只有八个大字:秦州仕子一个不录。

李悠容的四叔,秦王李代圣,是今科会科的总裁卷,所有同考官批出来的卷宗,所看中的举子,皆要经过他的总批,才能被录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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