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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吧,等你一觉醒来,咱们就出去了。”尹玉钊将宝如往上颠了颠,悠声唱了起来:“小麦青青大麦枯,

谁当获者妇与姑。

丈人何在西击胡。

吏买马,君具车。

请为诸君……”

不管是到咸阳,还是到芙蓉园,有这样一个哥哥背着,睡一觉醒来,就会到吧。宝如放心的闭上了眼睛。

灯油耗尽,灯终于熄了。浓而无边的黑暗中,相依偎的兄妹俩,宝如趴在尹玉钊的肩头,果真睡着了。

地势有高有低,终于走出了洼地。身后有脚步声,因为夯洞狭窄,被无限放大,正在急促的往前奔跑,脚步劲而急促,显然来人无比焦灼,这是季明德,显然他已经杀掉了薛育义,并追到夯洞口,来找宝如了。

所谓通往咸阳和芙蓉园的夯洞口,其实只是尹玉钊扯谎而已。这条夯洞,直通通不过三里路程,虽也有分岔,但全部是为了分流涨潮时的洪水,随便找到一个泄洪口,就可以出去。

他绕了几个圈子,其实此时离校场并不远。

宝如沉沉趴在他肩上,这偷来的一刻,于尹玉钊来说珍贵无比,他当然不会让季明德找到他,并带走宝如。

季明德的脚步声越来越疾,相距顶多百尺有余,夯洞的出口处有隐隐光亮。

尹玉钊回头去看,季明德也没有灯,跌跌撞撞,眼看越离越近。他是嗅着宝如身上散发的气味而来,才能跑的这样快。

站在原地停了停,尹玉钊从宝如头上解了她的发带,远远丢出夯洞,这才又折了回来,拐个弯子,往上走几步,到了一个自己非常熟悉的地方,躲了起来。

顺着台阶走上去,这是一处禁军士兵们当年逃差事,偷了附近农户们的鸡与羊,偷偷打牙祭,睡懒觉,躲懒的好地方。

如今的新兵,显然依旧在这地方惰懒。打着火石,拳头大的小碗里半盏桐油,这灯,亦是他们留下的。

地势较高,水气侵不到的地方,几方草垫也还算干燥。尹玉钊缓缓将宝如调转了个儿,斜偎在草垫上。她顺顺溜溜,就趴到了他身上。

其实尹玉钊此时该快马加鞭,拿着兵符赶到咸阳,去压制尹继业那二十万大军的。

尹继业的死,将被嫁祸在薛育义身上,据此,朝廷便有了理由将所有的兵力悉数压往漠北,与回纥一战。

自幼流离,尹玉钊没有想过山河破碎,也没有想过祸害苍生。便是尹继业的那些血脉,他也没有动手除过那一个,全是尹继业自己杀的。

于权力有着狂热欲望的人们,诸如尹继业,白太后,李代瑁,他们高高在上,挥指间便是生死,言语间便是累累白骨。所以他们才狂妄,不知天高地厚,不顾世间伦理与亲情。

可他不是,他只是个看了太多生死,急于想给自己找个家的野孩子而已。

当然,他也需要权力,有权力才能守护她,此刻伏在他怀中沉睡的小妇人,他的妹妹。

可他不会像尹继业那般不择手段,也不会像白太后一样费尽心机,更不会像李代瑁,为了权力,冷落妻儿,到头来成为长安城的笑柄。

曾经,母亲是他的天与地,如今,他想做她的天与地。

尹玉钊将油灯挪到头顶,灯光映在宝如发总扰起,饱满光亮的额头上,她皱了皱眉,似乎欲醒,尹玉钊又连忙将它推开。他拉起她一只虚搭着的手,捏在手中揉了揉。

她似乎添了股子淡淡的奶香,甜兮兮的,嗅之令人心情愉悦。他很想吻吻她的额头,或者手指。就像小时候,他其实很想亲近亲近,吻一吻她那软绵绵的小手指,可牙伸过去,下意识就是一咬。

厌恶和喜爱似乎并不冲突,他虽然一直厌恶她,可也不得不承认,一直嫉妒她,喜欢她。只不过那些喜欢叫他强抑着,自己都不敢蹿出苗头而已。

不,其实他心中还有更恶的恶趣,但他不敢,便她在梦中,这小心翼翼建立起来的兄妹之情,他也不敢戳穿,怕要把她吓缩回季明德怀中。

闭上眼睛,尹玉钊长舒一口气,从此,他便是齐国公,尹继业的一切,都归他了。

至于季明德,至冲冲追出夯洞,只捡到一只宝如的发带,没有找到宝如,反而遇到大量的回纥兵散勇们在屠杀百姓。

两厢权衡,宝如跟着尹玉钊,当然比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们要安全得多,季明德砍刀一提,跃上大坝,便去杀那些回纥绮兵了。

最后。宝如以为的是,尹玉钊迷路了,拐来拐去,重又回到大坝入口处,出坝口之后,他得赶往咸阳,她趁着虫哥所驾的马车,要折回了长安城。

灞河岸仍是杀声一片,大坝周围滚滚狼烟,冬季万物易燃,田野上,附近的村庄中都有人四处纵火。

有些回纥人还等不到冲入长安,就在附近的庄子上抢了起来。村民们扶老携幼,许多人还是早晨才从被窝里钻出来的模样,哆哆嗦嗦躲在水坝的夯洞入口出,孩子在哭,老人在叫,一片凄惨景象。

宝如看到季明德就在大坝上,最乱,回纥兵最多的地方,一柄砍刀,血肉翻飞。她很想多看一会儿,她的丈夫,静时不过一个书生,砍刀一提,便是天下间难寻的悍匪,削头如劈瓜,杀的回纥人鬼哭狼嚎,屁滚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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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如很想多看一会儿,当然,那不过犯蠢而已。她再耽搁下去,被回纥骑兵抓走,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回程的路上,虫哥快马加缏,宝如坐在马车上,也是时时悬提着一颗心。

四处都是流窜的回纥骑兵。忽而有人高声喊:“这儿有辆马车,里面必定是有钱人,杀他,抢他。”

尹玉钊的马车自然华丽抢眼,立刻便有四五个回纥骑兵注意到她,调转马头,冲着马车冲了过来。

虫哥吓的直发抖,缏子越赶越急,抽着马屁股啪啪作响。

一个回纥兵一马当先,离的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追上了。

宝如不停喊着:“虫哥快跑,虫哥……”

一支长箭凌空射来,那正在奔驰中的回纥骑兵在半空晃了几晃,跌落马背,一头栽在地上,死了。

但后面还有三个人在追,一个眼看够到宝如的车驾,她手中还持着尹玉钊送给她防身的长剑,照准那回纥兵的手便砍了过去。

一剑砍出血来,回纥兵尖叫着抓上车框,伸手便要来拽宝如。

凌空又是一支冷箭,将那回纥兵钉穿。

来的是大魏的骑兵,为首的男子银甲红披,扬手自背后抽出枚箭来,上弓拉弦一气呵成,再度发箭,将另一个追赶而来的回纥兵射落马下。

那是离开长安已有半年之久的李少源,红披迎风招展,策马而来,绕马车一圈,见是虫哥,吼问道:“虫哥,车中是谁?”

半年不见,他的嗓音沙哑了不少,曾经清澈悦耳的嗓音,变的低沉哑肃,不过半年而已,听声音,仿佛老了十岁。

宝如不知为何腾的就红了脸,刷的一把扯了帘子,躲进了车里。

虫哥吱吱唔唔道:“回少卿的话,是咱们府的玉婉姑娘。”

李少源仰头,遥望不远处的长安,青砖砌起的高高城楼,在正午的阳光下静阑可爱,近乡情怯,在外时疯狂思念长安,可果真到了城外,想起尹玉卿那不停嘴的絮絮叨叨,和终将要和宝如处于同一屋檐下的尴尬与不安,恨不能此时调转马头,仍回剑南道去。

忽而有回纥绮兵从背后袭来,他拍马抽剑,横剑拼了过去。

虫哥策马跑了起来,宝如撩开帘子,目光追逐着李少源的身影。

他在田野上追逐着回纥骑兵,狞猎一般,一剑劈死一个,随时从箭筒中抽箭,描准便射,出手冷静,果决,身后训练有素的骑兵时聚时拢,将长安城外当成狩猎场。

曾经的大理寺卿成了一员杀伐果断的大将,在长安城最危难的时候,率兵而至,来驰援了。

长安城三处城门全部戒严,严禁一切人等进出,虫哥拿着尹玉钊的令牌都不管用,还是宝如等到李代瑁的僚臣们匆匆而来,才能顺便进城。

长安城中处处坊禁高架,每一处坊禁口上都围着许多旁观的人。大家都知道回纥人是来抢劫的,可恨齐国公引狼入室,他在长安人的口中,立刻成了乱臣贼子。

虽没有一个人真正到灞河岸看过一眼,但听说荣国府世子李少源正在赶来勤王的路上,立刻有好事者形容的有眉有眼,说李氏三兄弟里应外和,拯救长安于危难之中,拯救小皇帝不被回纥人杀死。

李代瑁除了那顶绿头巾永远摘不掉外,毕竟是这大魏王朝的功臣,百姓们人人说起他,都要竖大拇指的。

回到海棠馆,对着杨氏,宝如自然仍是撒谎,称自己早晨本欲出城的,给阻在了半道上,此刻才能回来。

杨氏烧了热腾腾的娘谷糜子汤来,烙了热热的饼子,看宝如狼吞虎嚼着,忍不住要责骂两句,一想她在外也受够了惊吓,目光刀子一样,气的两眼直冒火,也只敢说句:“慢点吃,慢点吃,小心不要噎着啦。”

苦豆儿是替宝如换衣服的人,将她换在风铃院尹玉卿处的血衣皆泡入水中,趁洗澡时检视宝如的身体:“嫂子,你自己可受伤不曾?须知如此寒天,稍微一点伤口,若不注意,是能要人命的。”

宝如伸着双手,只敢对苦豆儿说:“豆儿,我杀人了。”

“谁?”

“尹继业。”宝如道下意识笑了笑,随即又红了眼圈,恨自己没有给尹继业多补两刀。

洗罢澡,宝如疲及,瘫躺到了床上。苦豆儿坐在床边替她擦着头发,手抚上宝如的肚子,指着她的鼻尖道:“你是个有三月身孕的孕妇,怎么也不忌讳,竟然敢去杀人?”

宝如望着床顶,嫣然一笑:“你不懂,那不是造孽,而是造恩。有些人生来就是恶鬼,教化无用,便刀剑,也不能使他悔悟,只有一剑刺穿他的喉咙,送他至地府,十八层地狱,才是他的悔过之处。”

正说着,外面忽而冲进个人来。

水红色的夹棉袄子,乌蛮髻,竟是尹玉卿。她两个眼眶红着,手捂帕子扑到宝如床边,直愣愣问道:“你可还好?”

苦豆儿以为尹玉卿听到宝如方才说的话,纵身就准备去拿宝如放在枕头下的匕首,若尹玉卿敢闹,她是要杀尹玉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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