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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雪海阁出来时,梁缨首先想到的人是叶更庭,她一走,赐婚的事便要没了。
通常来说,凡是皇上赐婚的,除非一方获罪亡故,否则天王老子来了都得成亲,而公主与驸马的婚事又与其他赐婚不同,双方各有一次悔婚的机会,但理由得充分。
方才大姐提议,她可以嫁给叶更庭,却被母后无情地拒绝了。
梁缨胡乱地绞着双手,来之前她便想过,自己确实有充分的理由悔婚,同时也不会损害叶更庭的名声。
“七公主,叶公子在宫门口等您。”忽然,一名小太监急匆匆地跑过来,恭恭敬敬道。
叶更庭?梁缨愣住,心想,他来得还真是时候,她确实有话同他说。
“他还真会挑时间来,可惜他说什么都没用,惨兮兮。”澜语俏皮地吐吐舌,一副打算看戏的模样,双眼发光。“公主我们快去见他。”
梁缨侧头,调侃道:“从不见你这般损人,你是不是喜欢他?”
“喜欢?”澜语一听这两字立马急了,连连摆手,大声辩解道:“没有!他就是个娘娘腔,奴婢怎么可能喜欢娘娘腔呢!”
“怎么说话的,没规矩。”梁缨沉脸斥责。
“是。”澜语低下头,乖巧道:“奴婢以后再也不说了,叶公子不是娘娘腔。”
夜色沉沉,宫闱内九曲十八转,错落的屋檐透出几许压抑。
此时,叶更庭就等在宫门口,亮眼的红衣显得他整个人喜庆十足。
见梁缨过来,他快步迎上,挥着帕子道:“我觉得你今晚一定想见我,所以我来了,是时候吧?”
“嗯。”梁缨用力点点头,也不废话,直截了当道:“我已不是清白之身,明日你便以我欺骗你为由悔婚,名声绝不会受损。”
“啊?”叶更庭呆呆眨了眨眼,他万万没想到梁缨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教他如何悔婚。反应过来后,他板起脸,不悦道:“你在说什么屁话,我要用这理由悔婚,我还是男人么。”
头一次听他说脏话,梁缨不由睁大眼。
“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叶更庭按住她的肩头,带着她往前走去,离宫门口远了些。“老实讲,我这辈子就没打算成亲,胭脂水粉它不香么,为何要日日对着女人。当初要不是你鼓励我,我都不会有今天。再者,你借钱给我,帮我找铺子,买柜子,出点子,还带宫里头的人过来,我很感激,真的。”
“可是,这些都不算大事。”梁缨低头,直直盯着裙摆上的鸢尾花。他这么一说,她竟不知该如何搭话。
“对你来说或许不算大事,但对我来说,每一件都是大事。”叶更庭放开手,飞快瞄了梁缨一眼,“相反,名声对我来说反而不是什么大事,一来我名声本来就臭,二么,我现在有钱,想娶亲还不是挥挥手的事,不用你牺牲自己的名声。”
他说得轻松,仿佛完全没将自己的名声当回事,梁缨摇头,坚决道:“不,你得听我的。”
“别跟我争。我欠你那么多人情总共就还了俩,剩下的就用这事还,以后谁也不欠谁。悔婚的事就这么定了,你再说就是看不起我,觉得我是缩头乌龟。”语毕,叶更庭再次按上她的肩头,“你明日要自己嫁去淮越国吧?我一猜就知道,是不是很了解你?”
梁缨还想再说悔婚的事,被叶更庭一问便往后看去,他们距离宫门口可远,“对。”
“我在想啊……”叶更庭抬手摸向自己的鼻子,面上浮出一抹惊恐之色,“大公主跟元千霄有婚约,你跟我有婚约,你要是嫁给元千霄,最后不会我娶大公主吧?”
“应该不会。”两人继续往前走,梁缨在脑中回忆出李皎凤拉梁媛时的神情,不舍极了。“方才大姐提过这事,被母后拒绝了。”
“那便好,我还真不敢娶她。”闻言,叶更庭松了口气,幽幽道:“让你守活寡我能心安理得,倘若对着她,我一定会愧疚。”
“你这什么意思?”梁缨没好气地抬肘撞他。
“跟你熟的意思。”顿了顿,叶更庭开始为自己盘算,“哎,我悔婚是为你,皇上知道后心里必然过意不去,说不定第二天便升了我爹的官,对我也多加照顾。那我岂不是赚了?”
梁缨抿住嘴,静静望着叶更庭,他长得女气,但也确实美。第一次说上话的时候,她真没想到他们会有今天的交情。
“你这么看我会害羞的。”叶更庭甩了甩身前的长发,故意露出全侧脸,“你明日都要嫁去淮越国了,还是好好想想自己的事吧,管我的名声做什么,瞎操心。”他大步走着,倏然停住,“哦,对,我看元千霄的脑子有点问题,怕是很难想起你。”
沉默半晌,梁缨直视前头的黑暗,一字一字道:“我一定会让他想起我。”
“好,有志气,这才像你。”叶更庭不动声色地稳住身形,略微不舍道:“时候不早,你该回宣宁宫了。至于嫁去淮越国的事,我在心里支持你。”
“谢谢。”梁缨低声道。
“万一,他真恢复不了记忆……”话说一半,叶更庭利落地旋过身,眸中荡起奇异的波澜,“你休了他回天巽国吧,我们一起打理铺子,争取把分店开到全国。”
对上他意气风发的模样,不知为何,她只觉鼻尖泛酸。
“七公主,不,好知己,我走了。”不由自主地,叶更庭伸出手,伸到一半又默默放下,“祝你,早日和元千霄双宿双栖,也不知这词用得对不对,反正你懂我的意思就行。”
“我懂。”梁缨扯开嘴角,微笑道:“我祝你早日成为天巽国的第一首富。”
“这个祝福不错,我喜欢。”该说的说完,叶更庭回身往出宫的方向走去,红影带风,风里传来一句,“回去吧。”
寝殿。
不知是夜色的缘故,还是刚刚离别的缘故,梁缨有些伤感,躺着连叹几声。她已做了决定,明日替大姐嫁去淮越国。
嫁人之后,她便不能同学堂里的人一道上课了。
而且淮越国到都城路途遥远,她回来见父皇他们也不会太频繁。
脑子越想越清醒,清醒还如何入睡。梁缨在榻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心头思绪万千,比网还乱。
“公主不必过于担心。”冷不丁地,成谭开口,冷冷的声音在这黑夜里稍稍突兀。
梁缨转过身,面对外侧,“成潭,我想你答应我一件事。”
“公主请说。”成谭曲腿坐在横梁上,依旧背对着她。
“呼……”今夜风大,吹得廊上的灯笼来回摆动,屋内朦胧一片。梁缨看向成谭的背影,命令道:“绝不能死在我前头。”
面具后的眼睛飞速闪烁,成谭没答。许久,他才开口,“卑职不能答应。”
“那你死了之后谁来保护我?”梁缨反问。与他相处一年多,她对他的性子还算了解,太直,这不是什么好事,去了淮越国后更不是好事。
这……成谭蹙眉,思量半晌,承诺道:“卑职会永远保护公主,直到下一个愿意为保护公主而死的人出现。”
“不行,我已经当你答应了。”梁缨抱着手中的泥人平躺,软声道:“睡吧,明早你跟我一起走。”
听得帐帘内均匀的呼吸声,成谭缓缓扭过头,俯身看去,黑暗中,金丝帐帘层层叠叠,只能隐约看清里头的人。
自己不过是贱命一条,哪里值得她多费心思。
翌日,趁着天还是蒙蒙亮的时候,梁缨带着澜语来了雪海阁。
梁媛平日里住公主府,可她到底是皇后的女儿,出嫁还是得从皇宫里走,而梁缨以送姐姐的理由进雪海阁也正常。
这会儿,李皎凤还没来,雪海阁里人不多。
昨晚,梁媛忧心地一夜未眠,今早自然面色憔悴。天没亮,她便翘首等在门口,生怕梁缨后悔。时间越往后,她越急,怕这事会被梁钊知晓。
即便李皎凤疼爱她,但她也清楚一件事,李皎凤爱的并不是自己,是她的脸。
她本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却在某天被真梁媛掳去公主府做替身,后又成了真公主,山鸡变凤凰,经历可谓曲折离奇。
一做梁媛便有人来疼爱自己,而这个人还是一国之母,那感觉尤为微妙,她喜欢,又不喜欢。
待看到那片浅蓝色的身影,梁媛紧绷的神经才松开,上前去拉梁缨的手,哑声道:“七妹,你真好,大姐感激不尽。”
“不用,我不是为你。”梁缨摇头,她是不想自己后悔,无论如何都要努力一把,若是实在不成,那再放弃不迟。
卯时正,白茯白敏两位姑姑来了雪海阁,两人都是李皎凤身边的侍女,绝不会乱说话,一个替梁缨梳头,一个替梁媛梳头。
不知哪里来的默契,屋内四人谁都没说话。
梁缨侧头看向木施上挂着的嫁衣,淮越国的嫁衣很别致,婚服竟是白色的,用料倒与天巽国的嫁衣相去不远,除此之外,盖头也是白的,准确说,它不能称之为盖头,似乎更像帽子,带遮脸布的帽子,戴上之后只露一双眼睛。
在天巽国,白色用于丧事,而淮越国的喜事用白便会显得古怪,但古怪归古怪,入乡总要随俗。
按照宫规来说,公主出嫁前得去皇宫正中大殿拜别,梁钊哪里是容易糊弄的人,可好就好在淮越国的婚服为白,白色并不适用去大殿拜别。
所以李皎凤想了个法子,让梁媛穿着红嫁衣先去大殿拜别,拜别之后再去偏殿换衣裳,换完之后,出来的新娘便是梁缨,也亏得淮越国的新娘服遮脸。
“吱呀”一声,偏殿门被人打开,梁缨穿着一身白婚服从里头走出。
远远地,她一眼看到元千霄,他站在石阶的第一格,侧对着她,同样穿一身白衣,最外层的衣裳与披风类似,随风飞扬。
白色柔化了他的五官,瞧着没平日里锋利。
仔细算起来,她从没见过他穿白衣裳,不过人长得俊身量高,穿什么都好看。
“太子妃,我们快走吧,别耽搁了时辰。”在她出神时,淮越国的喜婆从一旁过来扶她。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
等新娘子走近了,元千霄才转身看她。虽说今日是他回淮越国的日子,也是他娶亲的日子,但他面上并无喜悦之情。
昨晚,梁钊来找他,特地加了一个条件,而这条件与他所娶的公主有关。
梁缨敛眉走近,没敢太抬眼,怕元千霄认出她,然而元千霄并没瞧她,他浑身上下都散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根本看不出今日做新郎的喜悦。
一时间,她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淮越国此行是来天巽国接太子妃,排场自然不会小,用的是八人花轿。两国风俗不同,花轿自然也不同。
花轿高顶,上嵌宝石,紫檀木为柱,四面无壁,只围着两层布,一层美人绸,一层流彩纱,迎风飘然如仙。
随后,百名淮越国宫人跪地,齐声喊道:“恭迎太子妃上轿……”
梁缨挺直身板,一步步走上娇子。等坐定了她才开始看人,此刻风大,吹得布帘“哗啦啦”地响。而布帘飞起后,她便能看到元千霄,他利落地上了马,背影削瘦而挺拔。
“嘭嘭嘭”,轿夫抬花轿时,天空中放起了礼花,今日日头不小,绽放的礼花基本瞧不清,只能听到声音。
迎亲队伍合着礼花声转头离去,皇室成员站在高台上送人。
梁钊按着白玉栏杆,五指收拢,深深叹了口气。
在他看来,元千霄当上淮越国的太子后便不再是梁缨的良配。所以李晈凤接二连三安排梁缨见人那会儿,他没阻止,想着梁缨多见些青年才俊会改变心意,谁料她兜兜转转还是喜欢元千霄,甚至愿意替嫁。
她都这般执着了,他还能强拆不成,真强拆,她怕是要做傻事。
“嘭嘭嘭”,礼花持续不断地响着,即便没人瞧也各自尽态极妍。
天巽国有祖训,皇后所出的公主与一般嫔妃所出的公主地位不同,出嫁时排场也不同,一个用十八响礼炮,一个用十六响礼炮,一个百人送行,一个六十人送行。
热闹的礼炮声中,花轿渐行渐远,梁缨忍不住回了头,这一看,正好与梁钊的视线对上,她惊住,浑身一颤,赶忙收回视线。
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读懂了父皇的眼神。
突然,礼花声停住,梁缨在心头点过,正好是十六只,片刻后礼花又响了起来,再放两只,一共十八只。
她捏着衣袖,心潮翻滚地汹涌,眼眶酸涩。
或许父皇弄这出是为了测试她对元千霄的心意,也可能是纯粹不愿她远嫁,但最后,他终归没拦她。
梁缨吸吸鼻子,再次回头往梁钊看去,只见他说了两字,瞬间,热泪从眼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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