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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话在谢玟喝醉时,他也曾说过。但那时谢玟却没有真正地听到心里去,直至此刻。
他应该觉得欣慰才对,应该觉得长夜漫漫、灯烛烧到了尽头,萧玄谦终于明白如何表明自己的心意,哪怕他的病症还有得磨合,但只要他学会这一点,谢玟便能耐心温柔地引导他、矫正他。
可此刻听来,谢玟却喉间微涩,慢慢道:“其实……”
他没有足够的时间。
萧玄谦抬起头,意识到对方情绪的变化:“怎么了?”
谢玟望着他,转而道:“你脑海里还是常有两道声音吗?”
“偶尔会有。”萧玄谦道,“但也只是提供另一种想法而已,我并没变过,只是脑子时而会混乱一下。”
精神病都说自己没病,醉酒者也说自己没醉。
跟随谢玟而来的童童已经被崔大监领下去安置,殿内只有他们两人,伺候的内官都守在外面。夜已深,萧玄谦拉着他一起入寝——皇帝陛下肖想很久了。
那张宽阔华贵的龙床重新铺上了几层柔软的被褥,室内的熏香馥郁温柔。香炉内早已换了另一种,没有以前那么催人入眠。然而就算天子再多暗示,谢玟也纹丝不动地坐在榻边,手里将几本摊开没看完的奏折放在膝上,正正经经地跟小皇帝说了半天国事。
从西北边境动乱、无法根治的流血疮疤,一直谈到国内的士族作风、早该革除的家臣私兵,以及土断、户籍、纳税……以及地方监察机构难以尽责等诸多事项。谢玟这些天虽然没有真正上朝,但对如今的国事很是清楚。
他这个态度,萧玄谦只得按下心思,专注地跟他谈论政务。两人生出的意见不合又不止一天两天,就算是翻来覆去、生生死死地折腾了一个来回,该有的吵架还是没法避免……这跟感情无关,完全是两个派别、两种思路的区别。
萧玄谦辩不过他,一面是对方难得士动化为的绕指柔,一面是被管辖钳制、意见冲突时闷的一口气,简直熬得水深火热、脑子都要分成了两半。等到谢玟终于说完话,伸手勾掉外衣的扣子准备睡觉时,对面这个气哼哼磨牙的小兔崽子便也一同脱靴上榻,死沉死沉地把谢玟压在了身下。
谢玟伸出手来,搭在他肩膀上,哄孩子似的道:“我又没有骂你,我不是还来看你了吗?”
萧玄谦看着他的脸,早就怒火全消,但还睁眼说瞎话,面无表情地道:“你是专程来辅佐天下的,不是专程来找我的。”
谢玟道:“这难道不是你的天下吗?”
萧玄谦见他竟然如此理所当然,以为对方还真是半夜过来“检查功课”的,而不是因为想他了。小皇帝委屈得冒酸气儿,乌黑的眼睛盯着他,费了好大力气才绷住这张沉稳的脸:“老师真是普渡众生,心怀百姓,你真该是个天上的神仙转世。”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玟心中咯噔一下,像是本就绵软的车轮遇到一个坎儿似的,不仅没撞过去,还在泥土里下陷沉淀,窝心得厉害。
他沉默了一下,语调温软地道:“你这么大个人,怎么总在我的话里挑刺找茬,要我哄,要我宠,一句没说到你心坎上,你就过不去,觉得我不疼你。”
谢玟推了推他,对方不情不愿地稍微让开,他便自然地后退一段距离坐起身,拉出一个正常对话的情形。
“我第一次见你,你那么坚韧沉默。后来我考察你,也觉得九殿下坚毅刚强、隐忍低调,跟别的皇子不同,怎么一到我这儿就变了。”谢玟道,“当年你在我房门外磕头,自己说要登临九五、要做治世明君,现在我稍微过问两句,你就嫌我记挂着朝堂政务,没在你身上分心。”
他语气虽缓,但一字一句,说得没有半分虚言。“看着像个事业股,怎么长成个恋爱脑。”谢玟低声地批评一句,不管对方有没有听懂,就继续说下去。“我以前以为你是渴望权力,渴望说一不二、唯我独尊,到了最近我才逐渐明白,原来不是这样,是你这人……算了,不说了。”
他越说越觉得,这话不可能铺垫出告别来,只能让他越来越徘徊犹豫。谢玟停下话,对面挨训的小混账便又贴了上来,凑到眼前给他解下衣扣、卸下玉簪。
谢玟背对着他,宽大的一张床,他就只靠在一侧,被子掩在肩头,就占那么一点儿地方,闭上眼睛也不困,心中翻江倒海地想着自己为什么来,来了怎么又说不出实话?……既然要走,既然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回到故乡,怎么还平白生出这些矛盾和不舍?
谢怀玉自己检讨自己的档口儿,身后忽地伸出一只手臂,从一侧环住他的腰,活像是变态吸猫人把床边趴着的猫咪费劲巴拉地拖进怀里一样——轻柔但执着地把他勾进床榻中央,陷到萧玄谦的怀里。
谢玟要真是一只猫的话,也是剪了爪子的猫,只在被褥上留下一道轻轻拖拽的痕迹。他被小皇帝扳过来,转身面对着他,呼吸直直地扑入耳根脖颈。
萧玄谦低下头埋到他肩窝上,深吸一口气,然后侧过身把人紧紧地搂进怀里,声音低柔:“你在我身旁,却不在我怀里,我受不了。”
谢玟闭着眼道:“我的皇帝陛下,伴君如伴虎所言不虚,你可真是麻烦。”
萧玄谦不在乎这种评价,他被“我的”这种形容烧得心头火热,根本选择性过滤了“伴君如伴虎”这几个字,忍不住凑过去亲他,热意难耐地舔咬他的唇瓣,闹腾得要命:“我这么麻烦,你还对我这么好,为什么?”
谢玟道:“我是你的老师……”
“还有呢?”萧玄谦问,“我不相信只是这样。你总藏着自己,我看不清楚你。”
或许是回到现代所带来的心头压力,又或许是对方真情流露地太过炽热,谢玟也无法含蓄内敛、独善其身,他像是被一只手拖着拽着、拉进热切沸腾的水泽漩涡中,唇瓣动了几下,很轻微地说道:“我对你是不同的。”
他没有看对方,所以也就没见到萧玄谦熠熠逼人的眼眸。小皇帝浑身上下都充盈着一股灵魂的安定和满足,他简直恨不得跟这个人融为一体,让他长长久久地跟自己契合、缠绵,成为他的骨中骨、血中血。
他极大地被安抚到了,那些狂躁和抑郁都降服在“被爱着”的感受之下。
萧玄谦道:“再说一遍好不好?我还想再听你说一次。”
谢玟没有再说,但他却抬起头,摸索了一下,很生疏地堵住了对方的唇,不过很快又分开,忽然问道:“敬之,如果有一个地方会让我感觉到很开心,会让我很放松,你愿意让我去吗?”
这个问题太过突兀,萧玄谦一时没能体会到其中更为深沉、更为幽然的内涵,而是道:“你有想去的地方?”
谢玟点头。
“只要那个地方在启的国土上,我便能陪同你前去。如果是塞外之地,无论是雪山、大漠、还是向南的海岛,给我一些时间取得,也没有不能去的地方。”
“是你不能去的地方。”谢玟道。
萧玄谦怔了一下。
他意识到对方说得是“你”,是自己不能抵达之处。别人或许不会将这话放在心上,但是他不同,他跟萧天柔一样,对怀玉身上那股格格不入的疏离冷寂感受至深,熟悉得简直达到了畏惧的地步。
对方的超脱并不是名士的超脱,好像已经见惯了另一番天地的风景和文化,所以对眼前的这些就算喜欢,也无法产生归属感。而这种归属感缺失,曾经让萧玄谦恐惧窒息、患得患失,那些“对方时刻会离开”的模糊感觉,早就几次三番地占领他的理智、渗入他的骨髓里。
但萧玄谦没有听谢玟说过“世外之地”,他刹那间沉默下来,呼吸声沉得像一块厚重磐石,他的臂膀越收越紧,似乎在泥泞深潭里喘不过气,半晌才道:“……我让老师不舒服了吗?”
谢玟只是轻微地提及了一下,对方便难以接受地蹭了蹭他:“你告诉我,我会改的,不要说这种话好不好?怀玉,是因为我执意亲征,你生气了么?”
谢玟无言以对,他光是这么试探着询问一下,就已经耗费了许多心理准备。小皇帝这么难过地一拖,他哪敢直白坦诚地掀开,告诉对方“我要回到你找不到的地方了”,这不是真要把人逼死吗?
“不是因为那个,”谢玟道,“我只是问一问,你不要多想。”
萧玄谦抬手按住了额头,长长地调匀了一下呼吸,声音低哑:“我会很害怕的。”
他一受刺激就会头痛,但因为谢玟在身边,就算疼得再厉害也能收敛住,这次也是一样。萧玄谦重新环抱住他,受伤似的解释道:“我不是任性妄为,老师,我知道你对我不放心,但我实在等不及了……那些立后纳妃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下去。我想平西北,根除此患,等不及名将出世,更想扫荡积弊、斩除贪官,再为谢童铺路……这算下来要多少年?三年、五年,还是十年?我如今还不着急,什么时候着急?”
谢玟静默倾听。
“你可以不要对我说这种话么?”他问,“或者老师是气不过我以前做错的事,所以才这么说来惩罚我……那这样也好,你别不高兴、别生我的气,一直都是我辜负你。”
他握着谢玟的手,不住地揉捏着对方的指节,仿佛要在这反复的动作中寻取到一丝安慰。
这样一个位高权重、天性冷酷的人,也会因一丝一毫的态度转变而乍喜乍悲,患得患失。最强大的力量不在于权势地位,而在乎掌控了软肋。尽管谢玟并没有要拿捏住这一点,他从不会依仗着得到的东西而去肆意伤害。
谢玟甚至不知不觉中有些心疼,温柔地哄了好几句,又被对方恳求似的索取承诺。他无奈低语道:“我真没有要抛弃你的意思,你要做什么就放手去做,我不是永远都站在你这边吗?”
他抬头亲了亲对方,眼眸湿润多情,被这双眼睛注视时,仿佛会产生一股得到全世界的浪漫幻觉:“真拿你没办法,快睡吧。”
萧玄谦盯着他的眼睛,好半天也没说出个回应来,而是情不自禁地低下头追逐过去,加深了这个轻盈的吻。
谢玟被他握住手腕,这种充满压迫力的姿势,竟然没能激起他对彼此亲密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他的心平静如水,仿佛沉没进一股徐徐散开的波纹中,他忽然深刻意识到——在此刻,不,在更久之前,尽管一直逼迫、索取、一直推着他向前走的人是萧玄谦,但在两个人的关系中,他才是那个始终高高在上,保持冷静,不肯施舍情爱的人。
他才是感情中的士导,是左右天平的砝码,是逮捕野兽的陷阱、制服怪物的牢笼。
他是那个掌控走向的决定者,是制造对方软肋、掌控对方的软肋的人。在亲手塑造了这样的萧玄谦之后,又一点点地把他掰成眼前的样子,那些带来痛苦徘徊、令人难以支撑的伤患和旧事,其实也是他赋予萧玄谦另一种生命后,对方传递而来的反馈。
直到如今——小皇帝强悍而出众,完全可以凭借才能做一个千古名君,自己只能起到修正辅弼的作用。但同样,这个人也脆弱得一碰即碎,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摧毁对方。
我会摧毁他么?谢玟扪心自问,我能做出决定,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吗?
作者有话要说:骨中骨,血中血:
原句是《圣经》“你是我的骨中骨,肉中肉”,此处为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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