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晟彬大厦,崔强翘着二郎腿一上一下颠倒着转手机,目光投向办公桌后的男人。成熟、沉稳,是崔强对他的第一印象。但接下来,他又觉得这男人有几分冷情。

五个小时前,大早起六点多,他和泡泡被一伙人堵在绿化带旁。泡泡热血上头,险些动手。崔强摁住不省心的大泡,拉开架势要跟对方聊两块钱的,结果没等他说话,正主就来了。

厉扬——崔强知道他,网上沸沸扬扬,传的都是他和许尧臣。

双方对话是在街边拉开的。

崔强不肯按厉扬的安排去餐厅谈,他这强龙到了别人地盘上,本就矮一头,现在所幸占了信息差,抓住机会当然要扳回一城。

可稍一探底他又觉出了古怪——厉扬跟他不是一般的信息不对称。

几番交锋,就在他以为已经握紧主动权的时候,对方反倒把他给制住了。

厉扬四平八稳地问:你们就两个人,四条拳头,真有把握能保住许尧臣?

好家伙,崔强服了,头一回见这种连威胁带恐吓的求人架势。

——求的是个屁!

“我说大老板,那边箭都绷弦上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安生坐着敲电脑?”崔强睨着厉扬,吊儿郎当地讽刺,“钱是赚不完的,人命可就一条。”

厉扬拔冗从电脑前把头抬起来,看了崔强一眼,“所以?”

“许尧臣这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没错,他是不傻,”崔强叼了根烟出来,“抽颗烟,不介意吧?”打火机啪嚓一声,烟燃起来,“不傻,可他豁得出去啊。知道他脖颈子后头那疤怎么来的不?”他觑着厉扬脸色,“跟人打架让人拿砖头削的。”

如愿以偿地,崔强在那张八风不动的脸上捕捉到了细微的变化——这男人没跟他逗着玩——甭管他有几两重的真心,起码这一刻,他跟自己是都盼着许尧臣好的。

“许尧臣啊,从我见着他起,他就混蛋。不是冲旁人,是冲他自个儿。”崔强一双眼眯在青白的烟雾后,隔着那白蒙蒙的,像沉在了往事里,“那块疤,”他指脖子后,“是我欠他的。我出门没留神,碰上从前老仇家,让人追了几条街,怼到死胡同里差点打废了。这小子也不知道从哪蹦出来,不要命地跟人干架,硬是撑到了警察来救命。知道为什么我宁可债主来收拾我,也要替他挡着么?因为我欠他一条命。过命的交情,你们这种坐在云端的人,不懂。”

崔强口中的许尧臣,真是陌生。

厉扬握笔的手晃了下,钢笔在白纸上点了个可笑的顿号。

崔强是个人精,两句话,什么都看出来了。他点到即止,给了个收尾:“他命苦,大老板,就算你有运筹帷幄的本事,也甭拿他冒险。我这弟弟,脑子一热什么都能干出来。”

听他这话的人始终没表态,沉默着,也不多解释,一副对着外人没屁话的傲慢模样。

崔强又低头玩起手机,也压根不当回事——反正该说的说了,静观其变吧。

下午一点三十分,叫人糟心的许尧臣终于啃完了一个橙子,把皮扫进垃圾桶,又把垃圾袋捡出来打了个结搁到门口。

他像犁地一样把每个房间都犁了一遍,把大大小小的垃圾袋全拾掇了,在门边堆起一个垃圾山。

都收拾完,才去换了帽衫仔裤。

他站衣帽间想了会儿,又一件一件褪下来,在里面套了秋衣秋裤——狗皇帝天一冷就唠叨,说他仗着二十五六成天耍单,早晚收获老寒腿。

穿暖和了,许尧臣又在成排的大衣里挑挑拣拣,找出来一件宽松廓形的,伸胳膊一裹,挺合适,于是把裁纸刀往内兜一塞,去门口拎上他的垃圾山出门了。

车开出地库,碾过铺满落叶的小道,正要上主路,手机响了。

许尧臣扫一眼,抬手挂断。可对方锲而不舍,大有把手机耗歇菜的架势,一连拨了十来个。

许尧臣实在遭不住,皱着一张脸接了。

“什么事儿?”话一出口,就没好腔调。

“怎么和妈妈说话的!”电话刚一通,程艾听见这话音,立马恼了,“不管你在哪,过来见我。今天要是见不着你,我跟你保证,明天的头版头条就是程艾的讣告。”

程艾不是没自杀过。

当年她在疗养院里,把割腕上吊吃药都试遍了,每一次都能把许尧臣吓没半条命。

如今,他确实不敢赌,她清楚得很,这是他的软肋。

“你……”许尧臣看表,两点零五,“我只有一小时,你在哪?”

程艾像是松了口气,“百翎路,丽思卡尔顿,1109。”

听罢,许尧臣要挂电话,却又听程艾问:“你远不远啊?”

“不远。”撂下俩字,他切断了通话。

他这个妈,在他十五岁前,像一株牡丹,华贵、端庄,不与凡俗争奇斗艳。在他爸死了之后,这株牡丹迅速枯萎,原本的根系上生出伪形来,看似并无不同,可内里却早已天翻地覆。

两点二十分,崔强向厉扬展示了他手机里刚收到的一条信息。

——他歪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成为了敢用臀部接触狗皇帝御案的第一勇士。

“瞧见没,”他点着手机屏,“‘临时有事,预计五点半可到。你先去,随机应变’,天有不测风云啊,大老板,我弟弟计划有变了。”

时间赶的正巧。

真是刚要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厉扬松了肩背,往大班椅上一靠,也点了颗烟,慢条斯理跟崔强掰扯:“许尧臣既然把你找来,那他就没打算玩命,不然他一个人玩孤胆英雄不是更刺激?他那个计划,幼稚、满身漏洞,他社会经验差,可你老道啊,真就看不出来?你吃准了他只要出发就得先联系你,你不急,可你怕我也不急,真耽误了事。先掂量许尧臣到底在我这儿有几斤几两重,又旁敲侧击想知道我安排了什么人。崔先生,我可以对你全盘托出,可你跟我兜了半个地球的圈子,却一句真话也没撂。”

崔强腰杆一挺,早年混街面的劲儿又上来了:“你要的‘真话’我肚子里没有,你就是把刀架我脖子上我也没有。”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就一个态度,随便。

“方程、方浒、许尧臣,究竟是什么关系——”厉扬话音平和得很,“你和方浒总有一个要坦白,不急。”

崔强觑着他,下意识摸了把脖颈子,腿一撑,不挨着那贵得咂舌的破桌子了。

他不了解厉扬,可他看得懂这男人压在风平浪静下的狠和痛——那不是一朝一夕能淬成的情感,是经年日久在刀尖上滚出来的。

同一时间,许尧臣不耐烦地和程艾在房间里面对面坐着。

——他有七八年没见过程艾了。

奇异的,竟然看上去挺陌生。

程艾像是不会老,靠着一副卓越的骨相,撑起细腻的皮肉,扛住了岁月无情的鞭挞,仍旧是个美人。

无怪方远和季广茂会前赴后继。

“你不能这样下去了,儿子,”程艾仔细打量她只宠爱过十四年的孩子,仿佛才找回为人母的自觉,“离开那男人,过你自己的日子去。妈妈不求你星途灿烂,只求你做个私德无亏的人。”

许尧臣无动于衷:“能说点新鲜的么。”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程艾的眼泪突然涌出来,情绪在失控的边缘摇摆,“你小时候是多乖的一个孩子啊,我还记得你三岁那年,妈妈、妈妈地喊我,跟在我后……”

“十多年了,妈,”时间过去了,他走了那么远,而母亲却像被留在了当年,“我二十六了,不是三岁,也不是十五岁。爸都走十一年了,你能不能从那段梦魇里睁睁眼?”

程艾失声痛哭:“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你和一个男人做那样肮脏的交易,你让我将来用什么脸面去见你爸爸!”

许尧臣抽了张纸塞她手里,好似被这情形拉回到了疗养院那逼仄的小房间里。他愣了下神,才道:“我和他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你要能理解,就当我俩是上个床,纯炮友。你要理解不了,那我也没办法,我还有事儿,就先……”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打碎了许尧臣后面的话。

程艾手抖着,一双漂亮的杏眼让羞恼烧得通红,她尖叫:“不要脸!”

许尧臣搓了一把火辣辣的脸颊,“是,我不要脸。”他突兀地笑了声,“不瞒你说,十五岁以后,我就没脸了。”

他低头拿手机拨出一串号码,果然,那边没响两声就接了。

——不出所料,季广茂也来了。

“喂,季叔,我现在要走,你过来看着我妈吧,”他喉头一滚,开口似是有几分艰难,“药带了吗?”

“带了带了,我在楼下,这就上来。”电话那头立刻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小程啊,你先别急走,我上来你再走,啊。”

许尧臣应了一声,把电话挂了。

程艾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紧紧盯着儿子通红的左脸,手指压进掌心里,尖锐的美甲戳在皮肉上,带来刺痛。

她安静下来,神情有几分恍惚,喃喃地说:“我怎么又打你了……”

许尧臣伸手替她抹掉眼泪,小声回她:“没事。”

过去的十一年像一处牢笼,他不是没挣扎过,可惜那铁链拴得紧,没能成。

不行就不行吧,人活着总不能万事如意的。

——吉祥话哪能当真,听听算了。

五点二十三分,日头开始偏西,旧船厂不受眷顾,破败的厂房里已经暗下来。

方浒在几大捆锈死的钢筋上坐着,脚下散堆着七八个一次性餐盒,还有东倒西歪的几个啤酒瓶。

“我说方哥,这事儿到底有谱没,那人能来吗?你看看,这马上可五点半了。”一个皮肤让太阳燎得黢黑的男人给方浒递烟,“他别是耍你吧?”

“就是啊老方,你让我们哥俩来帮忙,那没话说。兔崽子骗你钱逃走,还不给你养老,这确实王八蛋!可咱这法子能行吗?我看啊,要不成还是报警,让警察来管。”说话这人脸盘圆得像用圆规可丁可卯描出来的,一副老好人相,过来要了颗烟,蹲饭盒边上了,“兔崽子现在出息了,能认你不?”

“敢不认!”方浒眼里透了狠,“不来,我叫他身败名裂。”

旁边二位,黑脸的皮笑肉不笑,用力一嘬燃到屁股的烟蒂,拿烟油熏黄的食指和拇指一撮,直接把烟头碾灭了——他是知情的,对方浒知根知底,能来,就是跟着方浒来捞钱的。

圆脸男人目光在二人间一转,还劝和:“天下哪有儿不亲爹的,我看等他来了,先揍一顿给你出气,等打服了,再同他讲讲道理。”

——这位纯粹是给骗来凑数、当壮丁的。

三人正围一堆说闲话,外面忽然传来车轮压过地面的动静。

方浒一下子蹿起来,“来了!快快,抄家伙。”

黑脸一把抡起了备好的钢管,圆脸犹豫了下,也把钢管拎上了。

方浒一个才从成锦来本地没几个月的外乡人,能摸到这鬼地方来,不说崔强,厉扬都服他在偷鸡摸狗这方面的才能。

车停,两人先后下车,一个现任混子,一个前任街溜子,谁都没打怵。但是后面从小都正经的吴曈不行了,紧张得奓毛,东张西望出了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儿。

两拨人,一拨往里进,一拨扎着架势往外奔,要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就这么,在旧厂房半开的门内狭路相逢了。

?撒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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