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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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这一晚，林稚子没有回家，住在了公司的办公室。香水研发部的一间小休息室，里面摆满了各种香水样品，她躺在那张逼仄的小床上，被香水包围，屏住呼吸，如死去一般。

第二天，林稚子托人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趁唐细辛不在家时，回去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搬进了租屋，向唐细辛无声地宣战。临出门的那一刻，林厚朴企图挽留她：“别和你妈妈置气，她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

林稚子言不由衷地说：“怎么会呢？我没有和妈妈生气，最近公司比较忙，要开发新产品，我是小组长，小组长哦！你女儿很厉害的。所以我想搬得离公司近一点儿。”

她说得没错，公司最近确实很忙，新产品已进入生产阶段，不容懈怠。生活不是偶像剧，并没有太多时间任她谈情说爱。

在整个部门里，林稚子尚是新人，但不足两个月便提前通过试用期，并组建了小团队研发产品。工作中的林稚子严谨认真、雷厉风行，而她的组员吕晓乐则负责插科打诨。插科打诨尚好，但他还时不时偷懒耍奸，工作时间与龙美视频聊天儿、撒狗粮。林稚子每每发现，皆是毫不手软，冲着他手机屏幕里那个忸怩作态的女人恶狠狠地说：“这位美女，请不要在我们工作时间谈恋爱。”转头又对吕晓乐说：“还有你，如果要谈恋爱，就不要在谈恋爱的时候工作。”

吕晓乐立马做求饶状，屏幕里的女人不答应了，对着林稚子做出凶相，警告道：“这位主管，请对下属温柔点儿，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你想怎样？”

“你，放学别走，我，我会叫一车面包人来打你哦！”龙美模仿得惟妙惟肖，这是学生时代灏闹出的笑话。

林稚子见状，脸色一沉，真的生气了，伸手就去挂断视频，那头龙美忙求饶：“别生气啊，小姐姐，我不敢了，回头请你吃饭啊！”

林稚子冷笑一声，还是无情地挂断了他们的聊天视频，转头正色道：“开会。”

就在这时，她的电话响了起来，是迟铭打来的。接通电话后，他的声音有些涩哑：“稚子，和我去一趟黄阿姨家，出了点儿状况。我现在就在你公司门口。”

这间小会议室正好在二楼临街的位置，林稚子下意识地从窗口往下看了看，迟铭果然已经在路边等她了。同事们立刻起了八卦之心，纷纷凑到窗口去看，小声议论着。

一定是黄阿姨那里有了进展，或是有别的状况也未可知，迟铭向来做事沉稳冷静，胸有成竹，听他电话中的口气，事态似乎不妙。林稚子略一思索，对大家说：“你们先忙手头的事，我有点儿事出去一趟。”

“现世报”说来就来，吕晓乐阴阳怪气地学着林稚子刚才的口气说：“这位美女，请不要在工作时间谈恋爱哦！”

林稚子没心思搭理他，抓起包包出了门。

林稚子上了车，迟铭想了想，说：“黄阿姨昨晚突发脑梗，去世了。”

林稚子一惊，听到迟铭继续说道：“也是在昨晚，她打电话给我，要约我过去谈谈，说她其实知道一些事。”

人生无常，林稚子此刻已没有心思关注黄阿姨要坦白的那些秘密了，她想到了还坐在轮椅上不能自理的小玉，小玉失去了唯一的依靠，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木木的，不知该说什么。

汽车又七拐八拐，再次拐进了逼仄杂乱的老小区。远远望去，小玉家门口已张罗起白幡和花圈，灵堂也摆了起来，听说是娘家的弟弟在操办丧事；不知是亲戚还是街坊邻居挤挤挨挨、进进出出，哀哀叹息着这个苦命女人的突然离世。嘈杂的人声中，夹杂着长一声短一声的哭泣。

林稚子拨开人群走进去，看到小玉被安置在屋里仅有的那张沙发上，哭声已经停止了，她两眼红肿，用纸巾擦着眼泪，身旁有几个妇女正小声劝慰她想开点儿。

“小玉。”林稚子喉头发紧，声音颤抖地叫她。

一见到林稚子，小玉刚刚止住的眼泪又下来了，林稚子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稚子姐姐，妈妈，我妈妈不要我了，不管我了。”

在场的人闻之心酸，林稚子一时动容，想要说一句“我管你”，又知道责任重大，不能轻许承诺，她保持了理科生的一丝理智，真诚地说：“我会帮你的，我们都会帮你的。”

林稚子抬头望向四周，寻找声援，身边的几位老阿姨都模棱两可地“嗯嗯”应答，唯独迟铭笃定地点了点头，说：“放心吧，小玉，我们一直都在。”

这时，迟铭的电话响了起来，屋里太吵，他出门去接，林稚子坐下来，轻声安慰小玉。灵堂上，放了黄阿姨一张比较年轻的照片，她也有好看的眼睛，嘴巴抿得紧紧的，看上去坚强又倔强。林稚子盯着遗照看了看，暗忖，那被她带走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呢？她为什么给并不熟悉的迟铭打电话，而不是先告诉自己呢？

过了一会儿，迟铭回来了，带回一个好消息，刚刚的电话是艾雪打来的。原来，艾雪的报道播出后，关注和转发量很高，网上议论纷纷，事件发酵，那个藏在人海中的肇事者良心发现，竟然主动联系了警方和艾雪，愿投案和赔偿。

听到这个消息，小玉的舅舅松了口气，不住地重复道：“那就好，那就好了。”

小玉却没有太大反应，她依然沉浸在突然丧母的悲痛中，听迟铭说完，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回去的路上，林稚子仍在隐隐担忧：“小玉情绪很低落，我怕她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想不开。”

“放心吧！艾雪说，之前的社会捐款，还有心理咨询师，她都会妥善安排的。”

“迟铭，谢谢你。”林稚子由衷地说。

迟铭轻轻地笑了：“为什么谢我？这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一开始，我做这些事是为了你，但是，悲悯和同情我们都会有，《圣经》里说，助人救己是生命之律，分享和施与也让我们快乐和满足。”

“迟铭，对不起。”

“为什么又说对不起？”

“妈妈说我利用你对我的感情为我做事，迟铭，对不起，我太自私了。”

迟铭目视前方，坦然地说：“利用？被你利用，我心甘情愿。”

话再说下去，又成了一场即兴告白，林稚子忙转移话题：“事已至此，路段监控的事也没法儿再查了，怎么办？”

“别着急，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不知不觉间，车拐过一个路口，林稚子发现，正好经过唐细辛的医院。迟铭还不知道她和妈妈冷战搬出了家的事，她犹豫了一下，喊道：“停车，停车，我在医院下车。”

迟铭依言在路边停了车。

黄阿姨的突然病故、小玉的痛苦，让林稚子忽然体会到亲情的珍贵，她觉得相比起来，自己幸福太多了，家境优越、双亲健在，她更应该珍惜拥有的一切。

林稚子来到医院门口的水果小店，想给妈妈买点儿水果，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妈妈喜欢吃什么水果。她犹豫了一下，买了常见的香蕉、苹果，然后买了自己喜欢的山竹，负荆请罪去。

来医院看望唐细辛，林稚子是存了一点儿私心的。通向唐细辛的办公室，必须要经过宫灏的科室，此刻正是上班时间，也许，可以遇见他。经过他们科室时，她特意转头看了看，很遗憾，宫灏并没有当班，或许已经下班了，他常坐的那个配药窗口的位置上，坐了一位瘦瘦的同事。林稚子失望地朝前走去，这时，配药室后面的门打开了，宫灏已换上了自己平常的衣服，和苏茉一同走出来，苏茉正贴心地为他整理衣领，随口问道：“去吃川菜吧？”

三双目光交错，大家都觉得有些尴尬。宫灏不像之前那样“失忆”了，他记得那晚夜游公园的事，也记得那奇妙的亲密感觉，他无法对林稚子再视而不见了，于是，故作轻松地打招呼：“稚子，你来了。”

林稚子也假装云淡风轻地笑笑，大方得体地回答：“嗯，去找我妈一起吃晚饭。”

两人眼里的躲闪还是让苏茉看出了端倪，那个“稚子”的亲昵称呼也刺痛了她，她像老母鸡似的站在了宫灏的身前，甜甜地笑了笑：“稚子啊！这名字真好听，单纯、天真的意思吧？”

林稚子曾在那次同学聚会的酒店走廊里与苏茉有过短暂的一面之缘，但彼此印象深刻。这一刻，苏茉阴阳怪气，林稚子知道来者不善，但也不惧她。兵来将挡，她迎着苏茉的目光淡淡地笑了笑，以示礼貌。

“听说你在调查宫灏以前的那起车祸？真是有心了。只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对我们宫灏的事如此关注？不会是爱上他了吧？那不巧了，他已经有女朋友了。”苏茉顺势挽住了宫灏的胳膊，脸上是笑的，但句句如刀，直指林稚子。

面对指责，林稚子没办法做到坦然，她知道自己爱的不是宫灏，但她对宫灏那种复杂的情感，很难说不是僭越。她有点儿心虚，辩解道：“我调查这个，不只是为了他，我自有我的道理。再说，宫灏车祸后，留下后遗症，作为女朋友，难道你不想搞清楚其中的缘由吗？”

苏茉有些气结，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就恶狠狠地瞪了宫灏一眼。宫灏见状，底气不足地对林稚子说：“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当时警方查了很久都没有结果，你不要再做徒劳的事了。有些事，是命中注定，是注定没有结果的。”

他一语双关，似有所指，林稚子没好气地说：“徒劳就徒劳，世上所有的事一定要有结果才有意义吗？我就愿意浪费时间、浪费感情。”

眼看要戗起来，宫灏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多少有些不自在，他目光躲闪着，垂眸沉了沉气，说：“随你便吧！”转头对苏茉说：“我们走吧！”

苏茉挽着宫灏的手臂走了，和宫灏继续商量吃什么，她的声音不大，却是林稚子正好可以听到的音量：“吃完饭陪我去试婚纱吧！”

他们要结婚了？林稚子心里“咯噔”一下，那乍现的温柔、偶尔的情迷，也不属于她了吗？她的心像漏了一个大洞，空落落的，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涌上心头。

林稚子上了楼，唐细辛的办公室门开着，她已换上了家常衣服，正坐在办公椅上，一只手绕到后背去，轻轻地捶着背。她看到女儿，像她们之间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一样，疲倦地笑了笑：“你这么早就下班了？今天不忙？”

“你呢？是不是做手术了？腰疼吗？我帮你按按吧！”林稚子走过去，心里有些酸楚，而后站在妈妈的身后，伸出手轻轻地帮她按摩。

“今天手术有点儿多，人手不够，给我排了五台，还好，以前我最忙的时候，一天做了十四台手术，下了手术台，就在手术台后面的地板上歪着睡着了。”唐细辛甘之若饴地享受着这一刻的天伦，感慨着工作的不易。

林稚子手上的动作用力了一些，嗔怪道：“你现在能和以前比吗？你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再干两年就该退休了，你能和那些年轻人比吗？身体怎么吃得消？爸爸现在是那样子，万一你再……”

“呸呸呸，好好的，说什么晦气话，我身体好着呢！”唐细辛一回头，发现林稚子哭了，吃了一惊，问，“你怎么了？”

“我希望爸爸和你都身体健健康康的，我希望我们一家人都好好的。”这样的情绪流露，即使是在父母离婚的时候，林稚子也没有过，她总是表现得那么坚硬、漠然、事不关己，而黄阿姨的死、小玉的眼泪，仿佛轻轻地撞开了她心里那个坚硬的壳，露出了柔软的部分。

“好好的，哭什么嘛！多大了，还哭鼻子。我和你爸爸不都好好的吗？”唐细辛用自己医生惯有的思维暗忖女儿可能生病了，于是摸了摸她的额头，“你是不是不舒服？”

“妈，黄阿姨她去世了，小玉现在是孤儿了。”林稚子犹豫许久，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唐细辛的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她“噌”地站了起来，没站稳，朝后退了一步，靠在了桌沿上，声音有些发紧：“老黄去世了？怎么回事？什么病？怎么这么突然？”她回头手忙脚乱地抓自己的包，“其实我还想着这几天忙完去看看她，怎么这么突然？走，去看看。”

林稚子悲伤地摇了摇头：“明天就下葬了。逝者已矣，只是可怜小玉了。”

“走啊！小玉没人管，我管。”这一刻，唐细辛流露出她在职场上的果敢和担当来。

林稚子迟疑了一下，跟着唐细辛往外走。两人刚刚走到门诊大厅，就见几个医护人员推着一辆担架，手忙脚乱地冲进来。一阵嘈杂，血流了一路，担架上躺着一个女孩儿，头发散乱着，头歪向一边，奄奄一息，已经休克。

“医生，一定要救救她啊！”

“这孩子命苦，想不开了。”

陪同的人七嘴八舌，林稚子一眼认出，说话的那两个女人正是白天陪在小玉身边的街坊大婶，小玉的舅舅也在，气急败坏地说：“就会给人添乱。”话说得凉薄，让人闻之心酸。

林稚子又惊又吓，拉住唐细辛：“妈，妈，那是小玉，小玉。”

唐细辛马上上前，简单检查了一番，厉声吩咐：“送急救室，马上准备输液输血。”

小玉被推进了急救室，唐细辛重新换上了手术服，一位主任见状，自告奋勇：“唐院长，我来吧！你忙了一天了。”

唐细辛没有理会，径直冲进了抢救室。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林稚子站在外面忧心忡忡。血浆告急，护士心急如焚地出来调取血浆，被告知要去总院调取。通向急救室的那道门开开合合，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林稚子的心七上八下。一个小时后，唐细辛终于拖着疲倦的身体从急救室出来了，转头对家属说：“人没事了，生命体征平稳，过半个小时可以进去看她。”

舅舅并不急于看小玉，担忧地问：“医药费得多少钱啊？我没带那么多钱。”

“记我账上。”唐细辛简单干脆地说，回头又对手下的医护吩咐，“观察后安排养护病房。”

手下的护士嘀咕：“那个，病房……”

“记我账上。”

这一刻，林稚子想给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她从来没有发现，穿着白大褂的唐细辛是如此美丽优雅，但矜持和疏离让林稚子不善如此表达，只是含蓄地说：“你累了，快去休息一下，我去看一下小玉。”

小玉已经醒了，瘦瘦的身体躺在病床上，单薄得像一张纸，脸上已恢复了血色，手腕上缠着纱布，另一只手臂在输液。见到林稚子，小玉的眼角又滚下泪来，不好意思地叫了声：“姐姐，对不起！”

“傻瓜！你是一个大傻瓜。”林稚子找不到别的词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妈妈走了，我是一个没用的人，不想成为别人的累赘和负担。”

“你不是累赘和负担，你不是没用的人，我知道你的感受。有一段时间，我也觉得自己被所有人抛弃了，我也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是个没用的人；可是，有一个人，陪伴我，走过了那段岁月，是他让我明白，那个真正的自己、那个发光的自己，也是要慢慢去寻找的。小玉，我们都管你，让我陪着你，去寻找那个曾经自信坚强的小玉，好吗？”

小玉似懂非懂，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