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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实在太冷,谢无猗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这两日她没想到的事太多了,淑妃中毒,公堂对峙,禁苑刺杀,桩桩件件堆叠在一起,最终引她坐在萧豫对面,听他轻描淡写地道出自己的身份。
对于这一刻,谢无猗倒是早有准备。萧豫掌握的信息如此详尽,她抵赖也没有用。
萧豫的棋路既稳又狠,面前是不带一丝温度的审视,眼下是错综复杂的迷局,按理说谢无猗早该束手就擒。可她天生叛逆,双手被缚得越紧,她的斗志越昂扬。
谢无猗垂眸落下一子,反问道:“能否请殿下赐教,平麟苑那边是什么情况?”
没有反驳,没有承认,甚至语气里都没有一丝畏惧。
萧豫也不纠缠,淡然回答:“巫女应该去问长姐。”
皇室里除去嘉慧太子萧爻便是萧筠最为年长,因此私下里这些兄弟都唤她一声“长姐”以示尊敬。谢无猗听到这话却眉头一皱,萧豫一直称她为“巫女”,是不想承认她是燕王妃,还是在暗示什么?
很快,她就不再思考这些细枝末节,笑道:“殿下如果不知详情,也不会召妾身来这里。”
有点意思。
“巫女聪慧。”萧豫眼睛一眯,“长姐已将结果呈给了父皇,她不参与后续的处置。”
萧筠在接管平麟苑之前已经派亲信摸了一遍情况,故而很快就查到了三批尸体,真正的飞雪也已气绝身亡。她给萧惟看令信的那个人是褚余风的死士,他身上有一块特殊的刺青,除此之外痕迹无。抛开参加聚会的随从,平麟苑中根本没有闲杂人等,布防也与平时没有区别。
谢无猗听着,心慢慢沉了下去。
也就是说,她唯一“可以”知道的真相,就是褚余风派人杀她。
这是萧筠的意思,是萧豫的意思,很有可能也是皇帝的意思。
“褚大人呢?”
谢无猗说着落子,手指微动,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褚余风因构陷燕王妃、涉嫌谋杀燕王与王妃,已经让大理寺单独看押起来了,尚在审问。”萧豫专注地看着谢无猗,把她的每个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
“这样吧,本王给巫女讲个故事。”
谢无猗一听,立刻收回手坐好,目光凝在棋盘纵横交错的黑白上一动不动。
“本王与嘉慧太子同出一母,祝老将军是母后的兄长。当年父皇每次出征,祝老将军都会跟随左右。在收服毕安的关键一役中,毕安守城将军皆战死,一位年少的文臣披甲上阵,带着满城老弱妇孺坚守了半个月。你可知道那人是谁?”
谢无猗点点头,是褚余风。
“后来毕安成为我大俞的藩属国,祝老将军亲自收褚余风为徒,悉心教导。褚余风为人刚直,不愿活在祝老将军的光环下,单靠着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坐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
这和谢无猗认识的短视阴狠公报私仇的褚余风完不是一个人啊!
谢无猗不禁细细思索起萧豫这番话的用意,难道萧豫想保他?
“但当满朝文武看见褚余风时,还是能想到祝老将军和母后,想到和嘉慧太子一母同胞的本王,所以直到今天,他们都相信褚余风是本王的人。”
心口蓦地一跳,萧豫这话也太直白了吧?谢无猗一时气愤,不禁脱口问道:
“所以殿下是在保褚大人?”
萧豫却意味深长地一笑,“巫女觉得呢?”
其实在话出口时谢无猗就自悔失言,那句话简直把她想要调查褚余风的目的透了个明明白白。
她忍不住抬起眼睛,见萧豫虽然笑着,可那笑意并不达眼底,他的眉目依旧是冷冰冰的。
怔愣片刻,谢无猗摇了摇头。
如果褚余风是萧豫的人,在褚余风明目张胆地构陷她时就应该尽快给他定罪,而不仅仅只是禁足反省,还由着他安排人刺杀她和萧惟。
而且在事发后,萧豫想保褚余风,当第一时间用自己的人手控制平麟苑,清理掉可能暴露身份的人,而非放任大理寺审问。毕竟审问的时间越长,褚余风招出萧豫的可能性就越大,萧豫不可能也没必要冒这个险。
谢无猗只能想到这里了,更深的朝局纷争实在超出她的能力范围。她也知道自己的那点心机在外面还能骗骗人,在只手覆乾坤的萧豫面前简直就是白纸一张,说得越多错得越多。谢无猗把头埋得更深了些,打定主意不再多话。
最起码不要被萧豫牵着鼻子走。
萧豫向前探了探身子,改变了称呼。
“乔姑娘,”他耐心地劝道,“经过京兆尹府和平麟苑两件事,本王大概相信令尊押运军粮出差错,是有人在背后动了手脚。”
恍若一道晴天霹雳,谢无猗心底忽然涌现出浓浓的怅惘和悲伤。
自她决定调查军粮押运案开始,除了花飞渡,即便是萧惟也只说过会陪她一起走,可往哪走怎么走他可是半个字都没透露。到现在,第一个说出相信她父亲蒙冤的人竟然是……冷言冷面的萧豫。
好似终于寻到一个出口,谢无猗握住左手小臂,强忍心中的滔天巨浪。
然而,还没等她将心绪压下,萧豫的转折就来了。
“但无论这个人是谁,令尊运粮不利是事实,父皇苦心培养了三十多年的太子死于断粮也是事实。”萧豫放缓了声音,语气却依旧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因此就算父皇处置了‘真凶’,也不会撤掉令尊的罪名,你的努力都是枉然。”
谢无猗又何尝不清楚这些?
可当萧豫把这些血淋淋的,她一直不想承认的事实摊在面前时,谢无猗依然似被万箭穿心,痛得难以自抑。
恍然间,棋盘上的黑白,界限也不再分明了。
是啊,皇帝不会饶恕害死萧爻的人,更不会承认自己的误判。
总有人要对这件事负责。
但,难道仅仅因为这个,她就要放弃,就要让乔椿背负着永生永世的污名,也让她永远苟活在别人的影子下?
“乔姑娘,本王考虑的或许更多一些。”萧豫从旁边端来一杯茶,亲自送到谢无猗面前,“令尊当年在户部时,一直都很欣赏嘉慧太子。”
此言一出,谢无猗的双手双脚都凉了。
夺嫡。
这个曾经她自以为离她很远的词,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嘉慧太子活着,我们这些皇子就都是他的敌人。”
萧豫并不忌讳和谢无猗说这些,他语调从容,好像只是在和她叙家常,“现在嘉慧太子死了,一旦你证明是有人故意给出有问题的路线图构陷令尊,三王兄、本王、甚至是六弟都会被怀疑。乔姑娘,你明白本王的意思吗?”
谢无猗没说话,她当然明白。
他讲褚余风的生平,为的就是那句——在百官看来,褚余风是他的人。
萧豫只看大局,为了大局安稳,防止新一轮的朝局混乱和夺嫡纷争,不动乔椿的罪名是最好的选择。
可谢无猗不是萧豫,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她的心胸太小,小到只能容下寥寥数人。
若非为了乔椿,这些王公贵胄,她是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沾染的。
棋局终了,谢无猗瞥向棋盘,她输得实在太惨。
萧豫的目光也随之移动,“其实你开头下得很好,利落,果断。你只是缺乏局谋划的经验,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到这个份上,萧豫已经把情分纲常软的硬的都说完了。谢无猗静静地坐着,等待他的最终判决。
“想好了吗?”萧豫把手中的棋子撒回棋盒,“永享巫女尊荣,永保六弟平安,本王用这些换你放弃查案。如果乔姑娘还是不同意——”
他站起身,恢复了谢无猗初次见他时的冷淡。
“本王只好抓人了。”
其实萧豫开出的条件格外优厚,足够保她余生富贵无虞,但谢无猗还是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如果殿下真要抓人,就不会有刚才的巫女仪式了。”
谢无猗素来玲珑剔透,对于这个回答萧豫丝毫不觉得意外。他弯了弯嘴角,“说句乔姑娘不爱听的话,本王确实不在乎是谁陷害了令尊,本王在乎的是这件事的后果,本王不允许任何人动摇大俞朝纲。”
他是皇子,从小接受天家教育,相比大局,寥寥数人的死活太轻了。
谢无猗默了良久,忽然抬起眼睛,“殿下知道城东的那个双腿残疾的乞丐吗?”
萧豫点头。
“他祖籍是合州下面的一个县城,曾经也是个家境殷实的小公子。可有一日他的发妻被人玷污后反杀对方,被县令判了死罪。为此,他奔走了二十年,花光了所有家当,一直奔波到泽阳,再也没了上告的能力。虽然在他去过的每一处,官府都告诉他发妻杀人是事实,判死罪不冤,可他只是想证明对方有罪在先,他的发妻情有可原,而非十恶不赦的罪人。”
谢无猗眼中隐有泪意,她提裙跪在萧豫脚边,“殿下,乔蔚身如草芥,没有殿下那样高瞻远瞩,民女只在乎真相,在乎公理道义。乔椿的遗女在乎,随同问斩的三百军士的亲人也在乎。”
这些话她不必说给花飞渡,不能说给萧惟,如今面对萧豫,谢无猗觉得这可能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剖白心意了。
于是,在一股莫名的力量的驱使下,谢无猗把她的坚持,她的执念,都说了出来。
“父亲的罪名是一回事,但他没有故意拖延粮草,没有谋害嘉慧太子,没有置大俞战局于不顾,这是另一回事。民女做这一切是为父亲替人受过,而害人者却至今逍遥法外。”
谢无猗喉中哽咽,她低着头,任由眼底的酸痛肆虐,“殿下,民女见识有限,却觉得这天下的棋局上不该只是棋子,大俞也是由一个个普通人组成的。”
萧豫默然注视着跪伏在地的谢无猗,他读过不少有关她的档案,而直到她说出这番话,萧豫才真正把那些光怪陆离惊险万分的经历和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由此看来,萧惟的任性和执拗倒是可以理解。
如果当初运粮的不是乔椿就好了,乔氏门第虽不高,这女子的性情和萧惟也算般配。
萧豫一时有些走神,内室中谢无猗的话掷地有声,“殿下,民女不会放弃,如果殿下要杀民女,民女也认了。走到这一步,我已经尽力,无怨无悔。”
二人相对许久,萧豫忽然问:“那六弟呢?”
谢无猗一时错愕,不明白他怎么就提起了萧惟,只听萧豫继续道:“乔姑娘说了这么多,可曾想过六弟一分一毫?他为了保护你,一纸婚书将你抬进燕王府,甚至在京兆尹府还诓本王出面给你解围,而你却利用他的身份把他推进了朝局斗争。平麟苑刺杀后,你可曾在意过他的伤?”
欺骗,利用,萧豫说的都是事实。
谢无猗耳边嗡鸣作响,如同驾着一叶孤舟飘摇在又凉又咸的海水之上,怎么走都走不到边际。
正自无措,门外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五哥这话可太伤臣弟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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