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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柳三爷这说书的嘴、唱戏的腿,可谓是把他平生所钟爱的娱乐消遣玩到了极致——有人的地方便是戏台子,戴上面具便是自己戏里的主角,卸下面具便是别人戏里的路人。台上台下俱是一出戏,戏里戏外皆是人生,谁也不可能总是主角,谁也不可能总是路人。演戏的、看戏的,其实都是逢场作戏,只是戏台子不同而已。你方唱罢我登场,世界就是如此热闹!谁让我们都如此不甘寂寞呢。
此刻,该轮到我粉墨登场了,那就请各位看官戴上你们的面具好好看戏吧!
戏目千千万,面具天天换。不变的依然还是套路!
这三爷拜师的戏码,已经不是第一次演出了,可他还是演得相当卖力,没有丝毫的懈怠,也没有丝毫的厌烦,甚至还有一丝老戏骨之轻松与娴熟,毕竟故伎重演,熟门熟路。
不过,变戏法的永远瞒不住敲锣的。吴老六作为这出戏的观众,对这出戏可是相当熟悉了,连这出戏的潜台词都几乎能倒背如流了。
姑苏吴门有一项规矩,凡吴门新入门弟子,皆可在百越春免费入住一晚。所以三爷拜师之目的,无非是想借着吴门新弟子的身份混入百越春去。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更何况这位百越春的主角吴老六了。
“慢!”吴老六转出柜台来,双手将柳三爷缓缓托起,直至三爷那双尊贵的膝盖离开那块砖面,他才说推却道,“收徒授业,非同儿戏。你三爷肯草率,我吴六可不能草率!”
“怎么,六叔你不肯收我为徒?”柳三爷怅然若失地耷拉着脸,那沉郁的脸色就好似是说,我都这样纡尊降贵了,你还这般不识抬举!
吴老六忙识趣地答道:“三爷要拜我这老匹夫为师,这于老夫来说,是何其荣幸的大事啊,我怎么会不肯?只是——”
“只是什么?”柳三爷微一冷笑,用一种压迫的口吻问道,我倒要看看,你这回又要拿什么借口来回绝我。
听着柳三爷语气峻厉,吴老六也不敢迟疑,忙回答道:“只是今天不是吉日,还是改日吧!”说完,他拧眉攒目,掐指一算,俄而才展眉道,“嗯,要不就明天吧?拜师学艺,也不急在这一天半天啦。”
你这老东西,找个借口都不找个新鲜的,翻来覆去就这么一个老掉牙的,也不嫌乏味。
“明天?!明天我没空!”柳三爷对吴老六的陈词滥调表示不满,也很不耐,“哎呀,拜师又不是拜堂,挑什么吉日,来来来,你喝了我这杯茶就算是我师父啦。”
说着,三爷就抓起桌上那半盏已经凉透的茶,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他还里面添了半盏热水,和着自己回吐的那半口茶水,一起恭恭敬敬地捧到了吴老六的面前。
吴老六没有拾人唾余的癖好,所以没有接受,但为各自的面子着想,他还是很客气很委婉地作出了回绝:“不成!就算是收徒弟,那也得去吴六堂,哪能在这里这般简慢!就算是你不拘礼节,那我也不能不顾你的身份啊。这要是被其他几位爷知道了,肯定又要说我‘树老心空人老颠东’,连这基本的礼数都忘了。”
“人间重晚晴,他们几个不会说你什么的。更何况,还有我呢,看他们谁敢说你!”柳三爷带着三爷的威严信誓旦旦地回道。
“几位爷仁慈宽洪,是不会说什么。”吴老六欲言又止,半晌,他目光微微一闪,吞吞吐吐地道出了心中的那个顾虑,“我主要是担心祁夫人知道了,她可不知道会怎么笑话我这副老脸皮啊。”
听着对方那副腐朽而古板的腔调,看着对方那张苍老而清癯的脸庞,无不透露着一股老谋深算的味道,那三爷耸了耸鼻尖,仿佛闻到了柜台下那副算盘的气味——那是一种老旧的味道,他甚至还看到了那算盘上的每一颗算珠,那每一颗久经磨练的算珠表面都闪耀着一层老练而不张扬的光泽。
柳三爷闻着那股子味道,心下老大不痛快。蓦地,他一扬手,心绪黯然地一声叹息道:“算了算了,你都不诚心收我为徒!”那语气倒像是在怪怨吴老六诚意不足,而非他信心与勇气不足之故——我才不跟那女人斗嘴呢!不是我不敢,也不是我斗不过,是我柳三爷不屑跟她斗!柳三爷在心底兀自辩白道。
“既然三爷说算了,那就算了。”吴老六可不管谁是谁非,立马就坡下驴,也随着柳三爷发出了一声叹息。
忽而他想到什么,又抬眼说道,“哦对了,那个不世之材的话,可不是我说的,那是祁夫人说的。”
闻言,那三爷的反应饶是有意思,他先是一怔,后是暗暗一喜,末了竟转喜为嗔:“她?她怎么说的?”
吴老六小声问道:“原话?”
那三爷大声叱道:“废话!”
吴老六觑了他一眼,认真地回忆道:“祁夫人的原话是:柳三爷啊,小时了了,大——不过如此。轻功第一,轻狂第一,轻浮第一,还有什么?哦,还有——他还挺有才呢,而且还是不世之材,咳咳咳……纠正一下,是不世之蠢材!”
吴老六特意模仿着师潇羽讥诮的口吻娓娓道来,又是挤眉弄眼又是比手画脚,连那咳嗽的声音和那得意的窃笑也学得丝毫不差。看着吴老六那副奇怪的嘴脸和一丝忍不住的嘲笑,他能想象得到说话者本人在说此话时那副傲慢不逊的模样,就连那人说话的声音他都能真真切切地听闻得到。
只见那三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那未在沉默中爆发的愤怒毫无保留地喷涌在了他的脸面上。
虽然忍无可忍,但他还是忍住了,因为他是君子,就算他手里捏着一柄女人的团扇,那他也是君子。君子怎么可以和女人一般见识!有辱斯文!不能!也不可以!
“好你个师潇羽!”那三爷在心底忿忿地大骂道。
一想到那个女人,柳三爷便觉心口不顺,更让他郁闷的是,他无意之中瞥见了吴老六那个极力掩饰笑意却又怎么都掩饰不住的嘴角。
他撂下茶碗,带着不豫的神色质问道:“既然她是这么说的,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不世之材了呢?”
“在下愚拙,听着差不多啊。”吴老六装疯卖傻,自有一套。
“原来你是耳朵不好使啊。”柳三爷眼眸暗暗一动,然后把手中小扇轻轻一摇,扇底柔风徐徐,热情地招呼着吴老六附耳过来,“来!过来!过来啊——”
吴老六心下一警,半倚柜台,递耳过去,只听对方在自己耳边悄声问道:“九叔是不是在里头藏了什么女人啊?”而他的视线则随着扇头所指方向转向了百越春外。
说时迟那时快,那三爷未等吴老六反应过来,翻身一退,纵步跃出,向着那通往后院的门口奔去。饶是吴老六反应机敏,也难追得上这快若流星的三爷。
不过吴老六并没有拔足追奔,只回身弹指,于自己的算盘上拨动了一颗算珠。
那三爷听着那一声珠响,全身一颤,就像是被一声猝不及防的雷声给惊到了,他立时缩脚回身,后退了一步,嘴里还跟着倒抽了一口凉气。
幸得他收展自如,那临出门的一脚终于没有跨出门帘之后。不然,这百越春的那些个不长眼的机关暗器恐怕便会如疾风暴雨一般招呼到他身上来了。
他心有余悸地退回到柜台前,一脸懊恼地先声埋怨道:“六叔,不至于吧?”手中那柄急速挥动的团扇也在强烈宣泄着主人此刻的不满与不安。
吴老六一边漫不经心地拨回那颗珠子,一边若无其事地答道:“当然不至于!九爷什么人,您还不知道嘛!”这句似笑非笑的话,算是回答了那三爷的问题以及他的前一个问题。
那三爷自知理亏,瘪了瘪嘴,竟无言以对。
不过,这样的无言不过片刻而已。吴老六嘴角的笑意还未褪去,那三爷便又扶着柜面挨了过来。
“那,你不让我进去,那你去跟九叔说一声,就说我来了,想给他老人家请个安,如何?”轻抚着自己那颗惊魂未定的小心脏,三爷放弃了自己硬闯的打算,也放下了自己三爷的身份,转而以一个受伤者虚弱的声音恳求道。
“三爷,百越春虽说仰赖着五家人家的照顾,才能勉强撑到今日,但是这百越春的规矩,小的恕难相违。百越春向来只接受本店客人和九爷的委托和指示,如今三爷既然没有桃木令,就不能算是本店的客人;况且三爷也没有玄木令,更没有檀木令……”吴老六刻下说话说得硬气,门外的邓林听得也是暗暗拍手叫好。
“够啦够啦,这我都知道。怪不得九叔把你丢在这儿。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柳三爷颇为懊恼地瞪了吴老六一眼,悻悻地骂了一句。
这些店里的规矩,吴老六能倒背如流,他柳三爷也早就耳熟能详了。所以,吴老六肯不厌其烦地再说一遍,可他已经不愿意再听一遍了。
二人一来二去的,尽在这店规上绕不过去。门外的邓林看着吴老六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始终没让“敌人”越雷池半步,实在是大快人心。可不想这“敌人”恼羞成怒,竟当面辱骂吴掌柜,而吴掌柜为了两家的情面,为了他三爷的尊严,竟也不为自己辩解几句,这让邓林为吴掌柜深感不平。
路见不平一声吼,邓林终于按捺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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