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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嵇恒等人出发了。

非以长公子的身份,而是以御史府治下,修撰秦史的官吏。

同行的人只有十人不到。

扶苏现为‘少吏’,官秩为两百石,腰间配着一枚铜铸官印,跟后世的方方正正不同,大秦的官印外形又圆又薄,很像一枚硬币,背面则像一枚纽扣,一个小孔系着黄色的绶带。

这是最为低级的官印。

即铜印黄绶。

他们这次出行并没有马车。

而是牛车。

大秦《金石律》规定:都官有秩吏及离官啬夫,养各一人,其佐、史与共养;十人,车牛一辆,见牛者一人。

每个‘有秩’级别的官吏都可以分配一名‘养’,负责给有秩官员及和他的副手‘佐’,秘书‘史’等人做饭,有秩官吏和他的部下,每十人可配备一辆牛车。

这次的出行很简约。

除了嵇恒、扶苏、胡亥,还有公子高跟公子将闾。

其余五人为随行侍从。

嵇恒跟四名公子坐在牛车上,车上堆着不少竹简,有空白的,也有记着秦史的,那五名侍从则步行跟随着。

牛车走的很慢。

但车上的诸公子,对此并不在意,还很好奇的打量着四周,一副初见世面的模样。

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他们以往就算出城,也都被护的死死的,基本没正大光明跟接触外面过,还是以这般宽松的姿态。

嵇恒侧着身,倚靠在木板上,拿着牛鞭,用力挥了一鞭子,他现在就是那名‘养’,水牛吃痛,发出哞哞的牟叫,四只蹄子摆动的幅度大了一些,一行人就这么优哉游哉的,驶离了咸阳,高大城池渐渐不见,引入眼帘的是一片田野。

走了一阵后,诸公子紧张的心绪,俨然是放松了下来。

嵇恒望着水域绵延的山水长卷,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司马相如的《子虚赋》,轻声道:“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异态,东西南北,池窈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州淤之浦。”

扶苏笑着道:“我虽深在宫中,但也听过老秦人谚云:九水十八池,东西八百里。”

“这句话说的便是,关中益水之丰饶,山川之形胜。”

“我大秦之山川,也素有陆海之名。”

嵇恒微微额首。

而今的关中的确得天独厚。

跟后世水资源的匮乏是完全不同。

扶苏口中的‘九水’,也并非是虚言,而是实有九水。

即渭水、泾水、沣水、洛水、灞水、浐水、滈水、潏水、涝水。

这九水,都是带有支流的滔滔大水,若是连同支流分流在内,秦川的大小河流至少在五十几条以上,而秦国划县,也素有‘县各有山有水’之说,这也足见眼下秦川合流湖泊之均衡丰盛。

至于十八池,则是分布在八百里秦川的十八片大小湖泊。

益水丰厚,沃野可耕,被山带河,兵戈难侵。

这便是秦川。

也是自三皇五帝以来,天下公认的形胜之地。

在这片土壤上,滋生了以深厚耕稼传统为根基的创造礼制文明的周人,也滋生出半农半牧最终以农战法制文明震慑天下的秦人。

不过在上古时期,这里还洪水滔天,水患多发,浩浩怀山襄陵。

等这片水乡泽国,真正成为益水之地,还要从大禹治水,疏河入海开始,也是大禹治水后,秦川的水系才开始平缓下来,百川归河,河入大海,过往没有出路,横冲直撞的盲流大水,彻底不见。

而经过周人及秦人的治理。

眼下秦川水患大减,航道通畅,沃野可耕之地大增,这才有了眼下大河流域,井田铺排,城池多建,村畴连绵的盛景。

也才因此成为华夏文明的生发凝聚之地。

治水也因此刻进了华夏骨子里。

嵇恒望着眼前的连绵水泽,也是颇为唏嘘,放在当世,谁又能想到,水量充沛的秦川陆海,日后会变成白尘蔽日,水资源匮乏之地?

牛车一路向西。

在走了近两个时辰后,众人进入到开阔的秦川中部。

只不过眼前的田野上竟是人丁寥寥。

而且非是人少,田野间劳作的,更是极少见到精壮男子,除了白发老人与总角孩童,其余几乎都是女子,眼下这些人在田地间,俯身拔掉田地新种出的稗草,同时也在用铁耒松土翻地。

前面有说有笑的诸公子,眼下当即安静了下来。

孟冬十月的田野,因空旷寂寥,而显得分外清冷,阳光下的清风,也夹带着几分料峭寒意。

公子高凝声道:“眼下已是孟冬时节,为何他们还在修整田地?”

“而且为何见到几名精壮?”

四下安静。

没有人开口回答。

唯有前头走路的水牛摇了摇牛头。

似也在表达着不知。

随行的侍从在犹豫了一下后,缓缓道:“回公子,孟冬之月,官府是修筑城郭,守备边境,而黔首要为御冬,检查门扇、窗户,还有就是准备过冬的柴木。”

“丁壮或许是去储备干草柴木了。”

闻言。

扶苏等人微微颔首。

嵇恒却猛的一拉缰绳,将牛车停了下来。

扶苏等人一脸惊疑。

嵇恒指了指田间,漠然道:“想知道具体原因,过去问一下就行,何必在这惺惺作态?也就几步路的距离,也当是给牛儿休息一下。”

公子高面色一滞。

神色尴尬的坐在一旁,略显局促的看向扶苏。

显然有点不知所措。

扶苏脸色微微有些凝重,看着田间劳作的老弱妇孺,也是点了点头,道:“嵇先生说的没错,只是几步路的距离,理应前去询问,我们此次非是游乐,当深入地方,体察民情。”

说着。

扶苏纵身跳下了牛车,大步朝地头的人影走去。

公子高、公子将闾对视一眼,也快步跟了上去,胡亥眼中露出一抹迟疑,最终没有选择下车,而那几名侍从几乎没有犹豫,手持剑刃,想要跟过去,不过被嵇恒喝止了。

嵇恒冷声道:“你们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们是保护我,不是保护他们。”

“记住自己的职责。”

“他们若连几个老弱妇孺都招架不住,这一路上遇到其他危险,那岂非还要人一直看着?他们是来深入地方的,不是来游玩的,若是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自己,那死了也就死了。”

几名侍从面面相觑。

他们可不敢接这话,嵇恒敢说,他们可不敢认,若真有那位公子出事,那就真出大事了。

嵇恒神色冷漠。

他可丝毫不会给这些公子面子。

他们眼下非是‘公子’,只是几名寻常官吏,连官吏都保不了身,那他们还是死了算了,不然也就早死晚死的区别,再则,他们这次本就为深入接触地方,若连田间地头都不敢下,那跟弄虚作假有什么区别?

另一边。

扶苏打量了一阵后,朝着一片低头的两人影走去。

一妇孺一少年。

扶苏躬身道:“敢问大姐,为何这田间地头,看不到几个男人?”

正用铁耒松土翻地的女人停下手中的活路,狐疑的看瞥了一眼来人,黄瘦的脸膛上充斥着一股麻木,而在见到扶苏身上的官吏服饰时,眼中当即露出一抹紧张不安,局促的用手捏着衣角。

扶苏作揖道:“大姐不用紧张。”

“我只是路过这里,看到你们在孟冬时节还在田地,有些惊奇,现在非是春耕秋收之时,就算平整了田地,等冬天一来,松和的田地又会紧在一起,为何伱要在这时松土翻地?”

女人疲态的抬头拭汗,淡淡道:“你这上吏真会说笑,男人?你们还不知道男人去哪了?这几年谁家有男人?男人金贵着哩。”

“就我们娘两,不提前把田地松和,等春耕之时,哪弄得完?”

“你们收的田租又不会少。”

扶苏面露尴尬之色,试探道:“男人,服徭役去了?”

“不是皇帝徭役,哪个男人不想在家?修长城,远哩,都走两年了。”女人冷冷一声,粗黑的手不断擦拭着额头汗珠。

“娘,莫伤心,还有我”少年低声一句。

女人突然恨恨的黑了脸,没好气道:“你?你是没长大,长大了还不是修长城,要不就跟你叔一样,去南边当流民,这日子苦着哩,也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

“以前都说打完仗就好了。”

“现在打完仗,日子没见好,倒是男人不见了。”

“还不如打仗的时候,”

“至少那时候每年还能见见自己男人。”

扶苏满脸难堪,一时也沉默了。

他没法辩解。

他看着少年,认真道:“后生,你父亲会回来的,不会太长时日。”

“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

说完。

扶苏对女人深深一躬,却不敢继续多待,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实无颜面对女人的愤恨。

公子高跟将闾也是对着女人深深一躬,匆匆离去了,回来的途中,三人谁都没有说话。

气氛很压抑低沉。

等三人回到牛车,嵇恒淡淡的扫了三人一眼,并没有去询问,只是让随从将在路边吃草的水牛,拉回正路上,然后用力抽了一鞭子,一行人继续哒哒的上路。

天昏时分,秦亭到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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