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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时分,清风习习。
嵇恒等一行人进到秦亭的大庭院。
刚一踏入,便有一个持戈的老亭卒迎了过来。
“这是秦亭,几位可是公务?”
扶苏拱手道:“我等乃丞相府治下官吏,奉命前来秦亭,修撰相关秦史。”
说完。
扶苏从袖间取出一份验传。
老亭卒接过验传,仔细看了几眼,点了点头,朝里道:“上吏稍待,亭长,有官宾。”
“听见了,来也!”大亭院中遥遥一声,声音洪亮浑厚。
随着话音,门中走出一人,身材适中,面目开朗,头上一顶矮矮的,绿中泛黄的竹皮冠,倒显得颇为新奇,颏下留着一副短须,使本有些随性的脸颊上,又平添了几分成熟跟多智。
其步态语调又给人一种练达。
刚走出石门,便遥遥拱手作礼而来,走到众人面前三尺处,便躬身笑道:“上吏远道而来,多有劳苦,小吏有礼。”
扶苏面露惊异。
他上下打量了这名亭长几眼,对此人也多了几分好奇,但也笑着一拱手,回敬道:“算不得什么上吏,不过斗升小吏,敢问亭长高姓大名?”
“有劳上吏动问,小吏并无姓氏,本名十月,我嫌弃这名俗气,就自作主张换成了时岳。”说着,这名亭长自己也笑了起来,声音中带着几分豪爽跟豁达。
扶苏也笑着道:“确实好听不少。”
“时亭长,我等欲在贵亭歇息两日,或有公务相托。”
“好说,不歇息没公务,那要我这亭治何干,时岳绝不误事,上吏若有需求,尽说无妨。”
扶苏满意的点点头。
他对这叫时岳的亭长很是满意。
这个亭长没有宫中官吏那般卑俗唯唯诺诺,既似有官风又颇具俗尘的干练,接人待事如沐春风,让人生不出不满。
简单聊了几声,扶苏将自己的验传,给了这名亭长,在一番仔细查看后,亭长小心的将验传交还给了扶苏,而后侧身相让,一拱手说声‘上吏请’,便陪着扶苏等人走进了亭院。
大秦的亭除了是乡以下管辖里(村)的基层治所,还兼作接待来往公事吏员的驿站,并担负传邮公文职事。
因而大秦的乡亭治所大都设在水陆方便的渡口或道口。
秦时的标准亭院是六开间,三进深,左右两分。
第一进右三间,住的是传邮骑卒。左三间住一名管邮件的小吏。
第二进右三间是亭长室,左三间是接待过路官吏的宾客室。
第三进是后院,是庖厨、库房、马厩与亭卒待的地方。
一行人刚进入亭长室,时岳便高喊一声:“还不快给上吏上热汤。”
话音刚落。
就有一名中年小吏捧着大盘,里面摆着大小两套陶壶陶碗,而后先用相对精美的小陶壶,熟练的给扶苏跟亭长斟好热汤,而后才依次用大陶壶给公子高、嵇恒等人斟热汤,态度十分的低微,满脸赔笑之色。
嵇恒面色淡然。
他平静的看了亭长跟小卒一眼,默默的端起陶碗饮用热汤。
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亭长接人待物很有一套。
至少让人生不出厌恶。
而且从来到亭里,便能感到这个亭颇有气象。
日常管理的不错。
以此人的能力,年近四旬,却还只是一个亭长,这便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大秦底层的上升空间太小了。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
大秦立国之初,因为缺少官吏,启用了‘任子’制度,即允许一定级别的官员保举子孙为官吏,朝臣子弟不太可能直接为官,大多担任起较为容易升迁的‘郎官’,即中郎、侍郎、郎中等,朝臣子弟挤压地方郡县官吏的升迁,地方郡县的子弟挤占底层官吏的上升空间。
一层挤压一层,最底层的官吏,基本升迁无望。
扶苏喝了一口热汤,赞赏道:“亭长这官儿做得颇有气象。”
“惭愧惭愧。”时岳轻笑一声,缓缓道:“只是一微末亭长,替朝廷管官道传邮,又管十里之民,事不大头绪繁,若平时不提着精神,还真容易一团乱麻。”
扶苏看了时岳几眼,好奇问道:“亭长何时退出的军旅?”
“当年有幸在蒙恬上将军麾下为卒,在伐齐时,立了些军功,成了名百夫长。”时岳道。
扶苏微微颔首:“是也,大秦的亭长大多是退役百夫长做的。”
时岳面露迟疑,拱手道:“上吏却是说错了,我退役下来,并不是亭长,只是在县府为外吏,跟着跑腿办些小差,这亭长之位,还是有幸结识了一位县里官吏,这才侥幸得到。”
“就这一亭长位,日常还不知多少人盯着。”
“这微末小吏也难做嘞。”
扶苏神色微动,并未细问,只是道:“你这亭长比大多老兵亭长做得好。”
“上吏夸奖,下吏自当铭记。”
扶苏道:“时间不早,先谈及正事。”
“上吏请讲,公务何事?是否需本亭效力?”时岳道。
扶苏道:“我等为丞相府治下官吏,前来秦亭,是为勘录秦史,不知亭长可知,亭里何人对秦人立足之事有了解?”
闻言。
时岳有些惊讶。
他在秦亭当亭长六七年了,过往就没有大官来过,甚至别说大官,就连县里都很少有人来,能来的基本都是邮人,以及送服徭役的官吏,大秦立国都几百年了,怎么突然想起秦亭来了?
他想了一下,凝声道:“这我倒不太清楚,明日去亭里问下。”
说着,时岳似想起了什么,突然道:“我记得亭里有一户一直自称是秦世父之后,他们或许对过去的事知晓一些,不过秦国跟秦亭之间都隔了数百年了,也早就换了都邑,只怕能问出的信息很少。”
“秦世父?”扶苏一愣。
他对这个名字丝毫没有印象。
这时。
胡亥得意道:“秦世父是庄公先长子,庄公逝世后,秦世父将国君之位主动让给了襄公,而自己则领兵跟犬戎作战。”
望着四周惊异目光,胡亥显得颇为兴奋。
他这几日可没少背秦史。
那些年发生了什么,他或许说不出,但有那些君主,他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时岳笑着道:“这位上吏说的极是。”
“秦世父一脉本在西垂,后面秦国开拓,他们这一脉就回到了秦亭,眼下在秦亭已有数百年了,这一脉眼下人丁已不是很兴旺,跟过去几十年相比更是大为衰弱,县里都无人任职了。”
说到这。
时岳也颇为唏嘘。
扶苏微微颔首,拱手道:“如此,便请亭长明日,将世父后人请于亭中。”
“自当如此。”时岳一口接下。
叙说片刻后,亭长时岳将众人安置到靠近后院的大房子,还一边介绍说这几间是亭院最好的住处。
嵇恒打趣道:“你说最好便最好?”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留着最好的房子给大官住?”
时岳看了嵇恒一眼,不在意道:“我倒是想招待大官,那也得大官来,眼下有好的,自要安排好的,留着好房子等大官,那是蠢货,我时岳才不干那种蠢事,我这秦亭,统共十五间宾客房,谁来了都尽最好安顿。”
“绝不独独等大官。”
“谁来得早,便谁做得好。”
“要是真有宾客不满意,大不了再加派一个亭卒侍奉,宾客还能说些什么?”
“而且伱们太把秦亭当回事了。”
“这小地方,官吏都不稀罕来,说来你们别笑,你们已是我接待最高的官吏了,寻常县里的人下来,都不稀罕住我们这,要住的都是住在隔壁亭,我们这是个老亭,房间不大,又不靠水,寻常连鱼都看不到,谁还稀罕住这?”
扶苏微微蹙眉。
嵇恒笑着附和道:“至少乐的清闲,乐的干净。”
时岳跟着一笑。
简单安顿了一番后,时岳便离去了。
嵇恒将牛牵到后院,喂了一些干草,就回了安排的房间。
暮色时分。
亭院内凉风习习。
早有亭卒将饭食呈了过来。
见到自己的饭食,嵇恒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非是不好。
而是有些过于‘好’了。
他这种‘差’人,时岳安排的竟是御史卒人的伙食,即粺米半斗,酱四分之一升,有菜羹,还提供了一些韭葱。
他若没猜错,扶苏恐是安排的大夫、官大夫的饭食,胡亥等人则是高爵随从的。
这饭食已完全超出《传食律》的标准。
嵇恒蹙眉道:“这亭长还真是雨露均沾,谁都不轻易得罪,只当一个小小亭长,属实有些屈才了,不过看其模样,不是起了攀附之心,恐就是担心因照顾不周,会害的自己丢了亭长之位。”
“而今的大秦,却也官不聊生。”
“不过为难的是底层。”
“关中的萝卜坑,早就为人占据。”
“就连最底层的坑位,也开始为人觊觎。”
“始皇起初因官吏缺少,同意的任子保举制度,而今也结出了恶果。”
“底层这民心难聚咯。”
嵇恒摇摇头,将木盘中的饭食吃完,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一天的舟车劳顿,他也有些乏了。
他刚洗漱完,正准备上榻,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
“嵇先生,扶苏有事想请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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