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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天然静静坐下,倒了一杯酒,敬天上属于师姐的那颗星星,挥洒在地上。
春楼里,除了已经死绝的五人,其余几名随从和惜春颓然缩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出,惊恐地看着徐天然沉默地敬酒。
徐天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给惜春倒了一杯酒,平静道:“惜春姑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惜春姑娘明日随我上马家一趟,做个人证。”
惜春壮起胆子,走到了身上满是血腥气味的青衫公子身旁,拿起桌上的一杯酒,一饮而下,“公子,你既知青山镇的规矩又在镇上明目张胆杀人,不怕遭到神罚吗?”青山镇为恶杀人之辈都莫名其妙消失了,普通人都以为青山镇有神明庇佑。
徐天然举杯一饮而尽,凄然道:“神罚也罢,天罚也罢,都无所谓了,师姐已经死了。若是承受神罚能换回师姐一命,我坦然受之。”
惜春不再惧怕这个杀人如麻的俊美公子,青山镇四大才子的确该杀,柳夫人是青山镇出了名的好名声,竟然被马文才逼死了。同为弱女子,似无根浮萍的惜春感同身受,惜春举起酒壶,将半壶酒悉数倒入嘴里,慷慨道:“明日陪你马家走一遭,为柳夫人讨一个公道。”
惜春转眼看着屋里墙角蜷缩的几名扈从,为他们求情道:“公子,这几个没用的家伙就让他们滚吧,不要多造杀业,我想柳夫人还在世,也不会希望你会如此。”
徐天然摆摆手,几个吓破胆的扈从如丧家犬一般夺门而出。
惜春美目紧紧盯着身边的青衫公子,并不是惜春不想看往别处,墙壁上或挂着尸首或血迹斑驳,实在眼神无处着落。可是,仔细瞧着瞧着,愈觉得青衫公子眉目隐隐然有一股悲戚的神色,心中似乎掩藏着巨大的伤痕,他似乎活得很苦。惜春不禁在内心叹息,白长了一副好皮囊,愁眉苦脸的可就没半点风流的韵味了,一双眼角微微上扬的狭长丹凤眸子若是痞痞一笑,那得让多少姑娘为之着迷。
惜春原看见徐天然暴起杀人,以为自己是必死之人,不曾想还能苟延残喘。惜春转念一想,反正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死又不敢,似乎活着也没多大意思,日子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差,回头只能在燕春楼当一个教习嬷嬷,一辈子也许一眨眼就过去了。惜春想通了之后亦是一个果敢女子,与其平平淡淡过一生,不如明日随青衫公子上马家去做人证,老娘这辈子也轰轰烈烈一回,这平淡无奇的日子老娘过够了。
一夜无话,惜春回厢房静静睡去。
徐天然独坐大厅,一人独酌至东方鱼肚白。徐天然有点想念当初在学塾的日子了,大家都无忧无虑的,想念每天冲山的时候身后有一袭白衣,她眉如朝霞,眼若日月,还有一双甜美的酒窝。
燕春楼,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惜春姑娘起床了,独自在房间梳妆打扮。
徐天然身形一闪,离开了春楼,出现在胡郎中家门口。胡郎中头刚刚包扎完毕,看见徐天然立即就要下跪,徐天然扶住胡郎中的手臂,平静道:“今日,我要上马家,你若愿意帮忙做个人证,去不去随你自己心意,我不勉强。”
胡郎中斩钉截铁道:“在下定不负公子期望,从前逃避了一次,此次不再逃避了。”
徐天然背过身去,轻声道:“青山镇四大才子和花魁雨荷昨晚都已经死了,这一趟不好走,你自己想好,你做何选择我都不怪罪于你。”
话音刚落,徐天然消失在胡郎中视野之中。
马致远听马文才扈从说了儿子遇害的经过,差点晕倒,马夫人听闻噩耗更是直接哭晕了。马致远不愧是老道的生意人,青山镇四大姓代代相传一个秘密,掌管神罚的人是白屠,这个秘密只有当代家主才知晓。
马致远连夜去肉铺,重重跪在白屠身前,老泪纵横道:“白屠,请还我儿一个公道。”
白屠摆摆手,沉声道:“明日,上你府邸议事。”
马致远小心翼翼起身,深深鞠躬,足足一刻钟,才转身离去。
先生站在老白身后,神情肃穆道:“我站在徐小子这边。”
老白抬头,留下一个孤寂的背影,喃喃道:“太冲动了些,把人留着,待真相大白我来杀,便不违背青山镇的规矩了。”
先生平静道:“青山镇的规矩不就是你老白的规矩。”
老白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青山镇是我的小天地,若不遵循天道迟早也是要坍塌。大长生者皆有自己一方小天地,小天地自有运转法则,你是当惯了甩手掌柜,龟缩在我的镇上,有本事自己去创造一片小天地,才知道那是多么劳心劳力之事。”
先生叹气道:“可怜柳丫头,多好的姑娘,若不是怕有违你大道,我就把她救下了。”
老白惆怅道:“柳丫头是自己选择死亡的,她怕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被徐小子看见,到时候徐小子暴起杀人,索性自己自缢一了百了,徐小子内心再有不忿也不能如何,不曾想徐小子仅凭一缕青丝便将真相挖掘出来,她的良苦用心不知道徐小子能不能看见,若是徐小子看见了会不会更怨恨那些人,这都是将来他大道上的拦路石。”
先生喟然长叹,“还是让徐小子看看吧,柳丫头如今已经成了徐小子的心魔了,那就让徐小子自己去思考面对吧。人间自有善恶,有柳丫头的大善,亦有马文才的大恶,将来何去何从让他自己去抉择吧。”
老白狠狠啐了一口,“马家,也要让他付出足够的代价,老子现在很生气。徐小子也该去走一遭江湖了,就当做流放了。”
先生舍不得道:“还是太早了些,再多熬两年就更完美了。”
老白豪爽笑道:“这就是你比不上我的地方,行军打仗哪次能是你准备好了再打,战场瞬息万变,战机转瞬即逝,是该掷骰子了。”
先生眯眼笑道:“雪丫头就一直留在我学塾吧,若她将来想嫁人,我来把把关,不能再步柳丫头后尘了。若是她终生不嫁了,就在我学塾当一辈子教习,她不能再出事了,否则徐小子的心境真的会垮塌了。”
老白点头不语。
柳风云昨夜从徐天然那里得知了真相,一早便带着父亲、母亲及柳氏族人上马家讨要公道,数十号人将马家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马致远召集马家众人紧闭大门,死死守住门口。
白屠魁梧的身材出现在马家门口,柳家众人自觉让出了道路,白屠站在门口,高声道:“出了这么大事情,按照青山镇规矩,召开公审大会,柳家可有意见。”
白屠声如洪钟,附近围观的街坊邻居都听见了,门内的马致远也听见了。
柳风云行礼,沉声道:“柳家无异议。”
马家大门缓缓开启,眼圈通红的马致远附和:“马家无异议。”
公审大会,按照青山镇的规矩,要四姓家主和白屠五人为评议团,最终投票做出裁决,此次事情牵扯马、柳两家,马、柳两家避嫌,评议团只剩下白屠、元天和黄大宁。
马家祠堂,主座之上中间白屠,左手边是元天,右手边是黄大宁,三人均面无表情,元天和黄大宁都是聪明人,虽说元天和柳家交好,黄大宁和马家交好,但是此时此刻关系到家族存亡,没有人敢轻易下决断,都期望得到真相,都静静等一袭青衫。
马致远和马家长辈坐在祠堂左侧,柳玄策和柳家众人坐在右侧,围观的百姓挤满了祠堂门口,祠堂之内寂静无声。围观老百姓不敢高声言语,只敢小声交头接耳,小声说着数百年来的先例,一旦公审大会结果出来,便有数个家族被青山镇除名,从此流落天下。失去了青山镇的庇护,在弱肉强食的修士天下,凡人如何能像在青山镇这般悠闲度日。
阳光下,一名身材修长的披麻戴孝年轻男子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马家祠堂,左右手分别拎着两个木盒子。
姬胜雪、元昊、陈大锤、吕小布和麦子地都来了,学塾的学子们也都来了,先生静静站在远处,双手拢袖。
姬胜雪远远瞧见了不再一袭青衫的黑衣男子,泫然欲泣,看着他步履沉重的模样,多么想可以像师姐一样抱着他,让他哭出来,哭完就好多了。可是,师姐死了。
麦子地拳头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手掌,血肉模糊。
徐天然身后默默跟着一个清冷的女子。
徐天然站在马家门口,半晌,一大步踏入。清冷女子紧随其后。
白屠冷哼一声,“徐天然,你在青山镇暴起杀人,该当何罪?”
徐天然将两个盒子重重掷在地上,一掀开盒子,两颗血淋淋的头颅,是马文才和雨荷。
马致远顿时在椅子上抽搐起来,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徐天然大骂道:“大胆凶徒,你胆敢如此,竟然连尸首也要糟蹋,我马家世代在青山镇与人为善,想不到今日遭此横祸,望诸位严惩真凶。”
徐天然冷冰冰道:“人是我杀的,不止这两个,青山镇四大才子都被我杀了,但是马致远,你可知他们所做的龌龊事,他们死有余辜。”
“青山镇四大才子”的亲属在人群中嚎啕痛苦,咒骂徐天然是食人心的恶魔。
马致远面向公堂,深深作揖,“他自己也承认了罪行,请白先生启动神罚,处决徐天然,还我儿一个公道。”
徐天然冷哼一声,“你可知我为何杀人?你可知我师姐因何而死?你可知神罚降下你马家当如何自处?”
一连串的问题让马致远脸色惨白,柳如云惨死的原因他知晓一二,他虽斥责了嫡子几句,却并未阻拦他残害柳如云,在他看来一旦诸多谋划成真,柳如云也罢,柳家也罢,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不曾想半路杀出来一个徐天然,坏了他的好事,置马家于危难之中。
马致远思虑片刻,沉声道:“柳家携带胡郎中给柳儿验过尸,可以证明柳儿是自缢而亡,并非被人所害,请诸位评审主持公道。”
忽然,人群中甜美的稚嫩声音响起,“神仙哥哥。”胡郎中怀抱着小女儿,夫人牵着儿子的手,缓步走入祠堂。
马致远脸色大变。
胡郎中面向公堂施礼,沉声道:“诸位评审,我曾给柳夫人把过脉,一年多前就发觉柳夫人脉象紊乱,特地查了医书,得知柳夫人有吸食麻黄丸,麻黄丸大家可能不太熟悉,那是一种可以令人成瘾,让人精神产生愉悦和幻想的毒物,一旦吸食了麻黄丸,想要戒掉难如登天。曾经,我将柳夫人吸食麻黄丸的事情跟马公子说过,马公子给我一袋银两告诉我家丑不可外扬,当时我一时糊涂,没有将柳夫人的情况跟柳家说明,已然铸了大错,今日,我若不站出来,良心难安,请诸位评审为冤死的柳夫人主持公道。”
顿时,人群之中议论纷纷。
徐天然从袖口中取出几个瓷瓶,李远东家人傻眼了,那是李远东的瓷瓶,瓶中装着他自己炼制的药丸,一直以来父亲都劝李远东不要迷恋炼丹之法,没想到儿子终究是因为炼丹而丢了性命,甚至可能因此祸及家人。
马致远声音颤抖道:“胡郎中,休要胡言乱语。你定然是被徐天然重金收买了,在此诬告马家。”
徐天然轻轻抱起胡郎中怀里的闺女,摸摸她的小脑袋,温和道:“你怎么来了?”
小姑娘也不怕生,天真道:“爹爹说,要当一个正直的人,让我们都来看看。”
胡郎中眼眶瞬间噙满了泪水,三指朝天:“我胡某人,对天发誓,今日所言若假,家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围观百姓纷纷叫好,胡郎中在青山镇悬壶济世,一向深得村民敬重,此誓言掷地有声,胡郎中定然所言非虚。
马致远对着徐天然怒目相向:“若是柳儿吸食麻黄丸,我儿为保马家名声不让外人知晓也是人之常情,错不在我儿,错在柳儿受人蒙骗,误食毒丸。”
徐天然一巴掌拍在了马致远脸色,马致远旋即摔倒在地。姬胜雪双手紧握,手心是汗水,陈大锤对徐天然使了个眼色,似乎在问要不要拿刀,他随时可以递刀过去。麦子地默然,眼神却前所未有的狰狞。吕小布不禁叫好。观众亦有半数情不自禁叫好。马家经营当铺、妓院在小镇拼命敛财,再加上偷偷经营赌场,小镇居民早就看马家不顺眼了,今日得此报应,果然民心所向。
徐天然正色道:“事到如今还污蔑我师姐,你问问李家,这药丸认得吗?李远东和马文才是什么关系,你心里没数吗?”
一言既出,马致远瘫软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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