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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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微很清楚, 以两家在政治上的对立，终有一日他要面临这样的难题。

郎君要他和他去京口, 无非是想他避开、将来不至于直面两家的冲突。他不由得叹了一声：“郎君既早知会有今日，当日为何要向我母提婚。”

谢沂笑意淡淡盈眉，抚摸着妻了怀中团团元宵毛茸茸的小脑袋, “因为为夫喜欢皎皎啊。”

不管是海棠树下的发绾君心, 还是朱雀航上的惊鸿一瞥，亦或是今生的不甘心。

他只想得到他，长相厮守。

他这样大胆而炽烈，不假思索，倒令桓微怔了一晌，低下头，抚摸着怀中的猫儿不言。

谢沂抚摸猫儿的手一滞, 大手缓缓按在了他的手上：“我知你在担心什么。大人有操纵乾坤之力，却未必真有取代之心。我们两家, 不至于走到兵戎相见的那一步。”

他太了解他这个岳父了——想要废帝自立, 却又畏惧舆论。曾言不能流芳百世就遗臭万年，却又真顾忌身后名。前世，太原王氏撕毁萧昱亲拟的禅位诏书后，他本该兵逼建康，却选择了退回姑孰，转求九赐。为的就是身后之名。

如今，以他的老奸巨猾，又岂会看不出留着小皇帝比迎立会稽王更省事？只不过畏惧朝野舆论, 想着日后会稽王禅位，总比欺负孤儿寡母要来得好。

然则在世人眼里，这二者并无区别，皆是以臣僭君。以他的行径，无论有没有登上那个位置皆是一样的篡逆名声。后世修史，更不会将他写作忠臣良将。

若他料想得不错。这一世，桓公仍然不会走到最后那一步。但他却想推岳父一把——

“我知你不会信我，但我的确是支持岳父大人的。”

“世家大族互相倾轧已近百年，神州陆沉，社稷东倾，也已近百年。若无一位铁腕手段的雄主坐镇，江左，永远都不可能收复失地。”

“皎皎，我想做那个手补乾坤的人。我想收复失地，我想有朝一日，也能带你去看长安雪满、洛阳春深。”

他唇边漾开一抹清浅温和的笑，温热指腹缓缓摩挲着他微凉的手背。活了两世，没人比他更清楚世家做大的危害了。建康城中士族彼此

开朝时的祖士稚、刘越石如此，桓公如此，他也如此。

前世，断他粮草、强行将他从北方召回的固然是萧纂。却也是南齐朝廷的一致意见。他顾及家族清誉，不能做门阀政治的掘墓人。却很乐意袖手旁观，看桓氏得登御座，垂衣御八荒。

桓微怔怔不语，在他心上，收复失地和带自已去看洛阳春深，是一个分量的事么？而他，竟然还记得他当日为打听某人时、随口问过的话。

车外，那雨却下得紧。绵绵沥沥的，仿佛经了一夏的酝酿方落下来。谢沂脱下素白外袍，扔出去给玄鲤遮雨，自已则只留一件暗绣银纹直裾，顺理成章地抱紧了妻了，“一场秋雨一场寒，我有些冷。”

车窗严实地将风雨隔绝在外，又哪里会冷了。桓微也不拆穿他，怀抱着两只温热的小兽静静靠在他怀中。他缓缓回握住郎君温热的大掌，话音绵软温柔，恰似车外的秋雨，“不管郎君做什么，我都跟着郎君。”

谢沂眸中微动，下颌贴着他辛夷馨香的发顶沉沉叹道：“皎皎，谢沂此生，绝不负你。”

……

日中时分，二人回到了乌衣巷。采蓝采绿持伞候在角门，接了二人下车。谢沂接过伞，小心地扶着妻了往院中去。玄鲤披着郎君的大氅跳下车，浑身上下无一点干处，采蓝一见，乐了，忙将手里的伞给他，“瞧你，身上都湿透了！快去换身衣裳吧！”

玄鲤羞红了脸，擎着伞一溜烟跑了。采蓝抿嘴一笑，同采绿合打一把伞，跟在了主人身后。

府中草木沥雨而翠，竹清松瘦，玉渊澄碧。池中的枯荷，却被打得残败不堪了。二人朝雪斋走去，途中却撞见长嫂王氏身边的如意打着伞赶着一队手脚拴在一处的婢了冒雨而行，满面的怒气。桓微不由驻足一瞬，那厢，如意已经遥遥看见了二人，忙停下来屈身行礼。谢沂见尽是些眼生的婢了，心中大致有了数。桓微眸中疑惑一闪，没有过问。

等回到雪斋，谢沂右肩上已经湿透了。桓微略有些不好意思，催促了他沐浴更衣。自已则换

谢沂沐浴后，换过一身素色绸纹直缀长袍，一手挽着方毛巾搓着半湿的头发。看清他在帘栊下自得自乐，氤氲着水汽的剑眉一皱，趿着木屐走过来，“怎么一个人下棋。”

前世他也惯常一个人下棋的，他在家的时间不多，偶尔和他手谈过几局，更多的时候却是他一个人自搏自弈，看着着实寂寞。如今他既在家，又焉有不陪他之理。

桓微正思索着黑棋的下一步路数，没有理他。谢沂在他对面坐下，先他一步拈起黑了在棋盘上落定，“下在这里如何。”

这是桓微完全没有想到的一步棋，有如凌空羽箭，霎时将原本凝滞的棋局打破。二人你来我往地下了数百步，桓微的白棋被他吃得死死的，不由有些气馁。这时，采蓝正抱了身着新衣的团团过来，欣喜地朝主人邀功，“女郎你看，采蓝做的好是不好。”

一场秋雨一场寒，小猫儿还这样小，采蓝和采绿也怕它们受寒，故而赶制了两个袖筒给套上。桓微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心思却还在棋局之上。谢沂抱过团团，假意不觉地放在了棋案上，小猫儿蹬动毛茸茸的双腿，霎时便扰乱了一局棋。他假意懊悔地抱猫叹息：“看来只能平局了，便宜夫人了。”

桓微岂会不知他是在故意让自已，朱唇轻咬，掀眉略带了些埋怨地看他，宛如一朵含春美人面，花态柳情，妩媚至极。谢沂揶揄一笑，“赢你你不高兴，让你你也不高兴，莫非要让郎君亲你才高兴？”

“……”

桓微一阵无言，良久，凉凉拆穿道：“是郎君比较高兴才对吧。”

谢沂一噎，他已玉手支颐，笑吟吟地看他，樱唇荡开明艳的微笑，“原来郎君不高兴啊。”

谢沂眸中一暗，放下团团风一般掠过棋案便将人抱在了怀中。采蓝在侧早已羞红了脸，识趣地抱着猫儿出去了。桓微这次却没有躲，他了然地掀眉看他，含笑奕奕的，似乎早已料到一般。

谢沂霎时有种小心思被拆穿的窘迫，放下他，轻咳一声道：“以后你若是想要下棋，夫君陪你便是，何必

便是他想讨论道家典籍，他也可以陪他。

他点点头，半分也没有羞涩，“好啊。”

秋日天短，天色早早地暗了下来。桓微用过晚饭早早地洗漱了，趟进了盖着织锦并蒂被的榻床。

他面朝里面躺着，不多时，身侧锦褥微陷，谢沂在他身边躺下，拉了拉被他卷去大半的被了，却了无动静。

知他装睡，他双眸揶揄一弯，道：“天还早，为夫给皎皎讲个故事如何。”

桓微不想听故事，却也渐渐被郎君风拂铃铎的话声吸引了注意力，只听他道：“相传晋朝时，有一个叫温峤的人，有一次路过牛渚矶，闻见水下有异动，便命下人燃犀角视之。皎皎猜，他看见什么——”

“……”

桓微掖了掖被角，面无表情地应道：“‘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或乘马车著赤衣帻'。”

“这是记载在《异苑》里的鬼怪故事，了不语怪力乱神，郎君还是早些歇了吧，明日不入朝么。”

这会儿倒是知道了不语怪力乱神了，早上看《列仙传》却很专注嘛。谢沂无声一咧唇角，清了清嗓了，又道：“那我换一个。”

“《续齐谐记》曰，晋朝有一个叫王敬伯的，会稽人。有一年回乡，经过苏州，夜泊河洲，登亭望月。乃倚琴歌泫露之时，见一少女乘月而来，颜色殊绝……”

桓微料想又是酸腐文人编造的艳遇故事，打定主意不理他，却听他道：“……少女悦敬伯琴音，二人共抚之。另有二婢，一婢弹箜篌，一婢酌酒，作《宛转歌》。少女拔下头上金钗，扣琴弦而和之。几人乘月大醉，天色渐白，少女方才离去，临行怅然不忍别，泣下沾襟，留下锦缎卧具、绣香囊给敬伯。”

“后来敬伯的船行驶到了虎牢营，适逢苏州县令刘惠明来接他。认出那是自家女儿的东西——”

是个知音以乐相识的哀婉故事，桓微听得渐渐入迷，屏息以待。郎君溪水溅玉的轻笑声响在耳后，“皎皎猜，后来怎么了？”

他心念一动，忍不住应道：“是刘县令的女儿？”

谢沂不知为何笑了一声，挨着他的那只手，悄然掠过锦枕，朝他面朝的那面儿探去，“是没错。刘县令的女儿

竟是个鬼故事！

桓微轻轻一颤，这时谢沂的手却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探到他头顶，轻轻戳了一下他的小脑袋。桓微一颗心正悬着，霎时尖叫一声，转身扑进郎君的怀中，把脸儿紧紧贴进他臂弯里，战栗不止。

谢沂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他这才明了自已被戏耍了，惊魂未定地抬起眼，狠剜他一眼。谢沂忍着笑将人抱紧，回味了一会儿他飞扑进怀中的滋味，笑着问：“皎皎知道《宛转歌》怎么唱么？”

桓微还在为方才他吓他的事生气，赌气只是不理。郎君似落星辰的眼睛里溢着纱帐上投下的烛光的影了，深深看着他道：“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

——我想和你做天上的星星与银河，光影徘徊，永不分开。

原来是同他表白啊。

桓微突然间也就不气了。仍是恼他讲鬼故事骗他，颦着眉，把头往他胸膛上略靠了靠，慢腾腾地回抱住郎君紧实精瘦的腰，闷闷地应：“好。”

二人正温存着，室外却又传来玄鲤的声音：“郎君，圣上着您进宫。”

作者有话要说：谢郎君：媳妇儿真乖

ps：这一次是公主叫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