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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源以为她在纠结自己的身世,拉住她道:“流光,若能与你在一起,便是这世上最快乐如意的事。即便暗处有再多杀机咬着你穷追不舍,我也会为你遮风避雨、披荆斩棘,照顾你一生一世。”

赫连昭闻言热泪盈眶,洛清晖早就告诉过她,会有这样一个人,嵇源就是这个人吗?二人的面容与身影在她眼前交叠、闪现,她心潮起伏又惶惑迷惘,一时不知对洛清晖到底是否旧情尚存,也辨不出对嵇源是感激欣赏,还是情动倾慕。她只知道眼前的这个男子孑然一身、一无所有,若因自己一时糊涂,让他会错了意,她怎么对得起祯王的在天之灵?

她吞下心头的感动与欣然,含泪推拒道:“小山哥哥,你容我想想可好?”

嵇源见她泪中含笑,透着为难,摸不准她的心意,也不愿逼她,便点点头道:“我选的日子不对,你正为家事烦乱忧心,我不该在此刻扰你。”

赫连昭见他目光黯淡,忙道:“不是这样的,是我……刚醒来,脑子还乱的很,一下子知道这么多事,都分不清是真是梦。”

嵇源点了点头道:“无论你想多久,我这一生都会等。”

赫连昭不想拒绝,又不敢应,更怕惊醒洛清晖等人撞见他俩夜聊,便淡淡一笑道:“我有些等不起。我这些天都没进食,饿得慌,我们去寻些吃食吧。”

嵇源见她有了胃口,知伤无大碍,二人便悄悄地避着众人,从后院出了村落。

二人施展轻功奔行了数十里来到临近的镇上,此时残月如玦,街市寂寥,唯有一间酒馆还亮着灯。二人走进去,见大堂的十张桌子竟坐的满满当当,唯两旁的几间雅座还有余位,便在一间雅座坐下。

赫连昭见饭食多不精致,只能点了一碗白粥,配上咸鸭蛋、酱豆腐。

嵇源笑道:“这是酒馆,人人自是无酒不欢,哪有人在酒馆吃粥的?”

赫连昭道:“也罢。我倒是从未尝过这酒的滋味,来上一壶也好。”

嵇源拦道:“你才刚醒,也不知伤愈了没,还是别饮酒了。”

赫连昭嗔道:“话都被你说尽了。”

嵇源忍俊不禁道:“罢了,盛夏宜饮杨梅酒,便来上一盅,你浅饮几口吧。”说着又另配了香炸干果、绍氏酥鱼、翡翠三丝三味凉碟下酒。

赫连昭见杨梅酒酒色红艳,微啜一口,只觉甘甜香醇、神清气爽,暑气一扫而光,吵着要多饮几杯。

嵇源道:“你初次饮酒,加之伤重方愈,不宜过多。”

赫连昭笑道:“小山哥哥,你怎的如此不爽气。以你我如今之境遇,如酒能解忧、醉可释愁,还要再来上一坛才好。”

嵇源见她远比平素意气风发,更添飒爽豪情,便为她斟满一杯。赫连昭仰面饮尽,如此接连喝了五六杯,一壶酒已然见底。

她吩咐小二再上一坛,见壶底躺着十余枚深红莹亮的杨梅,便倒出来与嵇源分食。盛夏杨梅本就甘甜爽口,加之浸润了白酒、冰糖的清冽,更是十分可口。

嵇源见她的双唇被浸得嫣红光润,深红色的汁液顺着她莹白的指间滴落,如一粒粒朱砂痣般点在他心间,不觉地看得痴了。二人饮着酒,吃着杨梅,浑身舒畅,不知不觉又饮了一坛,啖下十余枚杨梅。

此时听见隔壁座间的客人点的歌伎到了,话音软糯,听之醉人。

赫连昭正感酒劲冲头,伸出左手撑着脸颊笑道:“今日有酒又有曲,你我有福了。”

嵇源见她醉眼蒙眬、目含秋水,酡颜雪肤、姣若桃花,比平素活泼可爱许多,便道:“你醉了,好好听曲缓缓神。”

赫连昭点点头,听客人问那歌伎何名,歌伎道:“奴家姓柳,名唤烟慧。”

客人让唱上一曲都城内的曲子,歌伎应了,轻抚琵琶,柔和清越的乐音如泣如诉,唱道:

“玉瀣盈樽染烟颊,长夜未央抚琵琶。彼时拈花云鬓插,青丝红颜醉芳华。

朝辞暮归悲歌发,夭穠桃李他人嫁。而今葬花侬愁杀,白首霜雪望天涯。”

其声悠扬,其音袅袅,离愁别恨,千载悠悠。

众人纷纷击节称好,又问那歌伎:“这是什么曲子?从前竟未听过。”

柳烟慧答道:“看诸位打扮当是异乡宾朋。这支曲子重熙歌伎个个会唱,乃重熙城襄侯府的洛清晖洛二爷所作,唤做《暮难追》。据说数年前他心爱的女子远嫁异乡,洛二爷愁肠百结、情思难解,便做了这曲子以抒己怀。”

嵇源闻言,想起洛清晖对他浓烈的敌意,心下一惊,不由得抬眼看了看赫连昭,却见她不知何时已醉倒在桌前,埋首睡了起来。他见赫连昭醉意甚浓,忙结完酒钱,将她负在背上走了出去。

归去途中,嵇源忽听趴在背上的人儿喃喃问道:“你是喜欢我的,对吗?”

他暗喜道:“喜欢极了。”

赫连昭咯咯笑道:“你终究还是说出这句话了。我等了许久,你知道吗?”

嵇源喜难自抑,放缓脚步柔声道:“你若愿意听,我自为你说上千千万万遍。”话音刚落,忽觉赫连昭垂在他肩头的双臂紧紧揽住他,温热柔软的身躯贴着他、裹着他,令他忍不住屏住呼吸。

片刻后,赫连昭突然伏在他肩头嘤嘤地哭了起来,他刚想腾出一只手拍拍她的手背,却听她道:“师父,你说过,世事一场大梦,也许只有等我的梦醒了,才能回到出嫁前的那个月圆之夜了……”

嵇源只觉她的泪珠如白雨跳江般,将自己的脖颈砸得生疼。六月的夏夜暑气侵人,他只觉浑身僵直冰凉,如坠深渊。

自出无涯山后,他们浪迹天涯、随波逐流,他以为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的灵魂孤独无依、如此契合。原来她想的是另一个人,是这个人让她开不了口,这个人是她的梦里人,是她的苦衷与为难,也是她身上漂泊着的执念与疏离。

嵇源觉得喉头哽咽,却哭不出,举头但见月色凉薄,枝影横斜,旷野寂寥,不由得心转凄然,低吟出蒋捷的《梅花引》: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夏夜深沉,缺月冷清,他茕茕孑立的身影孤直挺立,透着几许哀愁,几许伶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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