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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依然飘飘扬扬地下个不停,而那株千年古松却是傲然屹立在旷野之中,亭亭如盖,苍翠依旧。放眼望去,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这一蓬勃勃的绿色。

聂清臣又向前走了数丈,挤入到人群之中。但见古松下赫然立着一口庙宇道观里常见的硕大铜钟。而铜钟旁的雪地上,横亘着一方青石,其上正襟危坐着一名气度不凡的黑衣老者。

此人虽然坐着,但几乎仍有常人高矮,双眼顾盼之间,偶有神光闪烁,围着他的数百人立时便噤若寒蝉,不由自主地后撤一步。聂清臣心头一动,暗想,这一路上无数人问起的“身形高大、掌托铜钟、身着黑袍的老者”,想必应是眼前这名老者了。

聂清臣见他在数百人的重重围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地端坐一旁,禁不住心生敬仰,暗自钦服。他自幼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可即便是尽览天下古籍典故,亦难寻出如此豪气干云的英雄人物。

忽见黑衣老者的右手缓缓抬起,四周人群顿时没来由地一惊,只听衣袂挥动的“唰唰”声中,竟有半数人不约而同地举起了各自手中的兵刃。哪知那黑衣老者却是微微摇头,自怀里摸出一个小小酒壶,慢慢送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

风继续吹,雪继续下,可是那漫天的雪花飘至黑衣老者的身前,便仿似被一股无形劲气拂过一旁,竟是近不得他身前三尺之地。不多时,便在他身旁堆成了两堆高高的雪堆。

聂清臣向来最是仰慕悲歌慷慨的英雄侠士,他并不知这黑衣老者的姓名来历,也不知为何会有这数百人,如临大敌般地围困着他,更不知他是正是邪是神是魔。只不过钦佩他这般旁若无人的豪气,只不过激愤这四周人群以众凌寡的无耻行径,不知不觉中,倒是起了一番同仇敌忾的恻隐之心。

少年热血,书生意气,一腔热血冲昏了理智后,难免会做出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来。聂清臣只道那黑衣老者已是穷途末路,孤立无助。而他激愤之下,一时便忘了自己只是弱不禁风的一介书生。或许,这便是所谓的侠义心肠吧。

他慢慢挤过人群,努力向那株古松靠近。而众人皆是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黑衣老者,对聂清臣的举动倒也无人加以留意。

那黑衣老者面无表情,偶尔举起酒壶浅尝几口,两眼却是注视着身前雪地中的一株小草,一株青翠欲滴、秀美绝伦的小草,对围着他的群豪竟是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满天鹅毛大雪,四周群敌环伺,而黑衣老者却是全神贯注地瞅着眼前这一株青草,着实令人疑窦丛生,困惑不解。只可惜此刻聂清臣热血沸腾,哪里还顾忌到这其中的蹊跷之处。

只见他排众而出,快步走上前去,向着黑衣老者作了一揖,朗声说道:“前辈,独饮未免无味,不妨让晚生陪前辈喝上几杯?”

黑衣老者并不抬头,眼角余光瞥了聂清臣一眼,见他手无寸铁,身单力薄,是个素不相识的文弱少年。他脸上微微露出几分诧异之色,轻声哼了一声,并不作答。

聂清臣正待寻个地儿坐下,忽听到身后一名灰衣汉子炸雷般地吼道:“兀那小子,鬼鬼祟祟地凑上前作甚?老子们多少正事要办,莫要在那里碍手碍脚的。”

旁边一名汉子扯了扯他衣袖,低声喝道:“祁老二,你小声些,倘若惊跑了那宝贝,你担当得起么?”他转头望向聂清臣,温言劝道:“小子,我识得你,不就是方才那冒雪赶路的穷秀才么?你且快快散开,等下这里打生打死的,别枉送了你这条小命!”

聂清臣心里打鼓,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强自笑道:“我自上前向这位前辈讨杯酒喝,又碍得什么事了?”

右首有个冷冷的声音接口说道:“年轻人自甘堕落,众目睽睽之下,胆敢上前结交魔教妖人,真是枉读了多年诗书。老子便是一刀斩了,只怕天下人还得拍手叫好。”聂清臣循声望去,见是一名身形瘦小的中年汉子,他身后黑压压地站着百余名人,皆是身着白袍,手执长剑,料想定是同一门派的江湖人物。

聂清臣虽是不谙世事的酸腐书生,却也知道魔教中人向来离经叛道,嗜血残杀,素来不为皇室高层所喜,更是天下佛宗道门的心腹大敌,便是行走江湖的三教九流之人,往往对魔教也是畏若蛇蝎,敬而远之。只是,这潇洒从容的黑衣老者果真是魔教中人么?

聂清臣懒得多想,反而被这瘦小汉子的一番话,激起了胸口那一股倔强执拗之气。他转身向着那瘦小汉子,不无讥诮地斥道:“说来振振有辞,实则强词夺理。晚生和这位前辈素不相识,只不过见你们几百人围住了他一人,那算得甚么样子?古书有云,‘自是之后,以强凌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魔教之徒也’,嘿嘿,晚生瞧各位的行径,与那魔教中人又有何异?”

众人皆是大怒,纷纷喝骂不止,一时间,山岗上人声鼎沸,闹闹哄哄。一名中年道士跳将出来,以剑指着聂清臣,怒声喝道:“小子,你可知你背后那妖魔是谁?那可是魔教惊天动地的大人物,一双手上不知沾满了多少英雄侠士的鲜血!你堂堂一名读书人,怎能与这妖魔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聂清臣却是不屑地哂道:“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铮铮傲骨,且别说这位前辈是魔教中人,即便他是,那又如何?你们这数百人的,欺辱他一人,又算得什么英雄?”

旁边一名道士暴跳如雷地吼道:“小子,你是猪油蒙了心么?再不给道爷滚开,小心大伙儿连你一道斩成了肉酱!”聂清臣拍了拍肩上的积雪,正容道:“大胆!晚生可是赴过鹿鸣宴,唱过鹿鸣诗的孝廉举子,待到他日金榜题名,那便是天子门生,你且动我一下试试?”

大晋皇朝向来重文轻武,尤其重视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聂清臣这个举人身份在江湖草莽之中,其实算不得什么,可是无端端惹上官非,却也是件麻烦的事。两位道士均在长安城内的玄都观里修行,自然颇为忌惮惹上官非,二人暗自打定主意,一旦有甚变故,先将这穷酸秀才打晕了再说。

但见那黑衣老者眉头一皱,似是不厌其烦。他屈指弹出一道劲风,正射在那口铜钟上,发出一下沉闷浑厚的钟鸣声。

霎时间,他指出如风,道道劲风射在钟上,那连铁锤都未必敲得响的铜钟,却是声声响起。而钟声一起,便盖住了众人的喧哗。

天地间从此只闻钟声,再不闻人声。

那空灵落寞的钟声中,似是暗合某种诡秘莫测的节奏。众人只觉得自己丹田里的真气,随着钟声的起伏,倏地变得狂躁异常,旋即在体内奇经八脉里横冲直撞,直教人恶心欲呕,心胆俱丧。

功力深者,忙掩住双耳,暗自调息体内真气;功力浅者,俱是脸色大变,挣扎着向后掠去,只求离这钟声越远越好。更有三四名汉子,竟是口喷鲜血,轰然一声,倒在雪地上,就此人事不省。

聂清臣体内并无半分真气,那钟声自然激不起他半分反应,所以他倒是呆头鹅一般立在原地,莫名其妙地望着周遭情形,有些困惑不解,有些似懂非懂。

黑衣老者停下指尖的动作,微微抬头,两道冷电似地目光向着聂清臣扫来,沉声问道:“小子,你我萍水相逢,你又有何德何能,居然敢为我出头?”

聂清臣道:“路见不平,当拔刀相助。晚生虽然文弱,但也见不得这般卑劣无耻的行径。”黑衣老者幽幽说道:“这帮自诩名门正派的英雄好汉聚集于此,不但要取我项上人头,还要谋夺我身旁宝物。你这般为我说话,不怕他们也将你挫骨扬灰么?”

聂清臣凛然回道:“夫子有云,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晚生虽不才,却也不缺这几分风骨!”黑衣老者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我倒是小觑了你,这番话说得痛快之极,当浮一大白,当浮一大白!”

他举起酒壶,仰头喝了一口,想了想,又随手将酒壶抛给了聂清臣,笑道:“小子,独饮确实索然无味,你且陪我喝一口。”聂清臣也是磊落大方的性子,忙伸手接过酒壶,咕地一声,将剩下的酒水一气儿喝得干干净净。

但觉那酒性甚烈,入口犹如刀割,便似无数烈火流入腹中,一时之间,全身暖洋洋的,那漫天的寒意仿似都无影无踪。聂清臣本是好酒之人,但寒门子弟何曾又喝过如此美酒?不由得暗赞一声,“好酒!”

忽听到一阵纷纭杂沓的脚步声,人群里顿时沸沸扬扬了起来。不多时,冲出十多名青衣剑士,为首的一名长须老者尖声喝道:“厉天行,终南剑派与你有何冤仇?何以你丧心病狂,趁夜屠戳我十多名师侄?”

黑衣老者斜眼望向那长须老者,冷声道:“请恕在下眼拙,敢问阁下贵姓?”长须老者傲然说道:“终南剑派玉音子,玉字辈里排行第六,紫剑东来玉玑子正是我的掌门大师兄!”

黑衣老者“哦”了一声,淡然回道:“原来是终南山玉字辈的高人,久仰久仰,幸会幸会。”他话里说着久仰,可是语气里殊无幸会之意,反倒带有一丝不屑,甚至还有一丝讥诮。

玉音子怒道:“厉天行,别以为你是魔教的先意大尊者,你便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别人惧你魔功滔天,我终南剑派可不怕你!今日你若不给终南剑派一个交代,休想生离这短松冈!”

一石激起千层浪,玉音子身后的人群登时炸开了锅,人声顿时鼎沸起来。

“厉天行,我嵩山剑派向来与你魔教井水不犯河水,为何你一言不合,便指使你座下的五类魔,毁我山门,屠我剑修?”

“厉老魔,老子一行数十人,都是中州武林同道,今日就想找你讨一个公道。洛阳金刀王家究竟对你魔教有何得罪之处,为何你竟是悍然灭他满门,便是连三岁孩儿也不放过!”

“厉魔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河朔商家堡三十七名子弟在此削发明志,今日与你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

黑衣老者屈指再弹出一道劲风,钟声轰鸣中,顿时又盖过了满场激愤填膺的嘈杂声。他却是笑着望向聂清臣,捉狭似地说道:“小子,听见没?我可是江湖上恶贯满盈、百死不饶的大魔头,现在你还为我打抱不平么?”

聂清臣瞠目结舌,只觉得心里纷纷扰扰,一时竟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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