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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一通话下来,姑侄俩都倍感棘手,相对无言。王夫人沉下心来,手里惯常捻着的佛珠忽然冰凉凉、沉甸甸起来,神情凝滞。

凤姐也突然搭讪似的笑笑,起身,“怪了,冷起来了!”

说话之际,就叫了丫鬟来新加了个火盆,换过新茶。

王熙凤向来是敬重政老爷的,尤其从前在荣府中有个荒唐公公贾赦时时对比着。可眼下就连凤姐也暗自腹诽起来。这些个老爷们,平日里只在前院忙事,后宅琐事不过偶尔想起过问一下,逞逞一家之主的威风。殊不知还不如不管。

贾赦打鸳鸯的主意,忌惮老太太威严,便推给邢夫人,成或不成,挨骂都由老婆扛,自个儿高乐。迎春的婚事倒是为了一己私利上赶着做了主,好好的姑娘嫁去孙家,从此就跟发卖了没两样。

儿女婚事,择人、相看、问亲……没有一样不要母亲操心的,操心到最后,眼看着要成了,老爷们此刻反了悔,任你前面花再多心血,也是铜钱打水漂,白搭。

但这个理大家心知肚明就好,王熙凤是绝不会说出口的。坐回来,打量王夫人心事重重,凤姐于心不忍,出出主意,劝慰:“太太不用担心。横竖呐,咱们先替三姑娘相看着。这几日我再去催问催问大人,究竟郭祭酒是个什么主意,咱们得先有数才行。回头他要是肯了,上门提亲去,这事自然是要老太太开口做主的。老爷敬着老太太,老太太要是相中孙女婿,老爷岂有不认女婿的道理?”

王夫人听着有理,点头微笑,这便吃了颗定心丸。认同着合计,与其她一个人揽着最后揽出罪过,不如早些告知老太太。亲事有老太太在旁瞧着,日后有什么变故,她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转念想起贾政,王夫人愁云难消,牵起另一层隐秘心思来。说到底是半辈子的夫妻,她瞧出来贾政对刘备格外青睐。她久居深闺,不问杂事,可生在金陵王家,万事都看在眼里,明在心上,只是不说。贾政连遭困顿,天子屡遭困厄,贾政自小就有“世受皇恩,忠心朝廷”的家教,怎能不同天子共情?现出了个尽心效命汉室的刘皇叔,贾政中意,生出亲近念头,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这个理,她也是绝不会对王熙凤说出口的。许是冷静后觉得之前的话过火,王夫人淡淡一笑,抚住凤姐的肩,“我是为你三妹妹急昏头。老爷的脾气你多少知道。从前,他就喜欢对他性子的人,想是和刘皇叔聊得亲切,才生出这念头。等过阵子,兴许就算了。”

“你三妹妹的事,就拜托你了。”王夫人再三嘱托。

“太太说的这是哪儿的话。都是我分内的事。回头事成了,我还要向太太讨份辛苦钱的!”凤姐开玩笑。姑侄间复说笑起来。

前院那头,事情料理完,也将将散尽。郭嘉的侍从捧着那盆墨梅跟在后头,曹操拉着郭嘉不放手,谈笑:“奉孝承让,肯将玉梅割爱于我。”

郭嘉故作谦让,顺便悄悄伸手示意侍从留心脚下雪多路滑,“明公谬赞。明公诗才过人,嘉心服口服。”

“奉孝非为诗才输得心服口服吧!”曹操笑谑,指指那盆墨梅,“奉孝怪我言词相戏,故意要争小女的玉梅。实则是反怕我作弄,同你争墨梅……”

二人都笑出声,郭嘉施礼,“主公明察。”

曹操明了,指指他,“终是奉孝称心。不知对议亲之事,有无回应啊?”

郭嘉避而不答,瞥一眼墨梅,仍是谦恭道:“梅花再好,终究是物。爱物之心,岂能及人?”

曹操并不强求,背手站定,自信反驳:“物有人影,奉孝爱物,又岂能无半分爱人之意?”

郭嘉心头一动,神色稍变。曹操见恰到好处,不宜逼迫太紧。远望街市灯花,照得辉煌。挥袖催他回去:“今夜灯火繁盛,不耽误你夜游赏景了!”

街市灯明如昼,鼓乐笙箫响彻全城,琉璃光动,映得碧空明月星子都失却光华。绿鬓高帽攒动,笑语人声鼎沸。

郭嘉出门上车,担心车内热气吹化墨梅,便将金盆梅花交与侍从在外捧护。一路施施而行,预备观赏沿途华灯。

不想出去不多时,便在巷尾瞧见前头一辆车马,仿佛是丞相府的车驾。但车旁跟随的仆人只有区区几名,想必不是丞相或夫人外出。又见其中一人像是曹丕近侍,猜测这是三公子外出赏灯,正好同路。自己与三公子并不很熟,又兼白日多饮几杯,身子微微发倦,便着人放慢速度,只在后头远远行使,就不打照面了。

两驾车马出了巷子,转而拐进另一条稍开阔的巷子,抄近路往主道上去。便是在这时,郭嘉发觉身后有驾车后来居上,几乎是蛮横地擦着他的车过去,加快速度赶上前头曹丕的车驾。随后,又有三两匹骏马奔驰而过。郭嘉担忧来人要对三公子不利,吩咐车马多加小心,再跟近些。

前头曹丕一行却尚在车中谈笑。忽得外头鼓乐声中,一阵密如雨点的马蹄声逼近,车猛地刹住,众人不备,都一个踉跄。曹丕下意识护住巧姐儿,冷着脸掀帘出去怒喝:“何人胆敢冲撞丞相府车驾!”

车旁侍从纷纷上去挡住来截路的车马。探春见来者不明,对平儿使了个眼色,叫她把曹丕拉回,安抚:“三公子且先等等,看来人是谁。”

曹丕气盛,就听外头传来个熟悉的声音,藏不住笑意,“不敢冲撞三公子车驾!本是一片好意,想邀三公子同游京都!”

曹丕狐疑着掀帘下车,原来是丁仪兄弟等一干人。曹丕原本与丁仪兄弟交好,因着他对丁仪相貌挑剔,不同意父亲将姐姐曹曼许给丁仪,便与丁家兄弟生出嫌隙。但是来人里还有昔日两方共同的好友,暂且不好发火闹僵。

曹丕敷衍笑笑,下车过去,婉言谢绝:“丕今夜并非独自一人,早已有约。多谢正礼兄好意。”

丁仪冷哼一声,他本来拦下曹丕车驾,也不是诚心邀请,不过寻借口出出气,现被曹丕拒绝,如鲠在喉,挤眉弄眼,讥讽:“子桓这般紧张,莫非车中暗藏佳人?”

这话一出,随行友人中便有人发笑。他们比曹丕年长,已通男女之事,正是放肆胡来的年纪,起哄:“真是如此,三公子就别遮遮掩掩,与我们一道去章台寻乐,岂不更好?”

“哈哈哈哈哈……”

探春在车内听得嫌恶,一旁巧姐儿还小,脸皮又薄,哪里听得这些?又羞又气,不敢出声,眼眸一转眼眶里便蓄满了泪。

探春和平儿对视一眼,她二人都是女子,此时出去兴师问罪,不仅有失体面,还叫曹丕为难,急得煎熬难受。

“休要胡闹!”换在平日,就当是玩笑过去,今日扯上巧姐,曹丕便不悦,皱起鼻子,不肯多加纠缠,拂袖欲走,“诸君自去!”

丁仪瞧出他较真起来,使坏的快感油然而生,意犹未尽嚷了句:“三公子未免扫兴!我们好意邀请,公子如何拂人脸面?”

有这话,其余众人更得势闹腾不休,缠得曹丕眉头紧锁,推拒不迭。那头巧姐儿在车中羞愤交加,一刻也不肯留在此地。等得心焦,见曹丕和友人闲缠,霎时怒从心头起,气得脸色涨红,一把拔下头上金花簪,扯开车帘,狠狠冲着曹丕方向砸过去,一下砸进雪里。

登时鸦雀无声。丁仪等人惊了惊,不约而同望过去。曹丕这才脱身。

不等曹丕开口,巧姐儿脆生生喝出声:“走!”

三公子不来,如何敢走。车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巧姐儿气急败坏,红着眼夺过马鞭,死命抽在马身上,马受惊狂奔,车夫吓得魂飞魄散,赶忙勒住缰绳,好不容易稳住。阿丑怕巧姐跌倒,飞身起来忙护她坐下,自己没稳住,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阿丑!”

巧姐年纪小,吓得哭花了脸,不知所措。探春见状,叫平儿安抚姐儿,只能自己下去扶起阿丑,来回看看,所幸冬衣厚重,只擦破点手上的油皮,额角磕了块青斑。

曹丕快步过来,关切问:“姑姑,他……”

“不、不!”小结巴见公子来看,连连摆手。

“能站起来吗?”探春可怜这孩子,瞪一眼那帮胡闹公子们,无奈曹丕的事,她实在插不上话,只能处理好巧姐儿的事。

阿丑一个猛子跳起来,故意耍戏逗巧姐儿和探春开心,呵呵笑着,“不、不碍事!练功比、比这,摔、摔打得多了!”

探春心疼起这小孩,面色不善,正色道:“三公子以防万一,咱们还是回去吧。”

曹丕才见识到这位“三姑姑”的气势,而且这场风波他难逃责任,不敢吱声,点点头,一声不吭折回去。

巧姐儿当他要跟着丁仪他们去鬼混,抹抹泪水,喊:“姑姑,我们回去!”

曹丕正弯下腰拾起巧姐儿扔出去的金簪,听她这话,尴尬立在原地,惶惶不安望过去。

探春见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竟有些好笑,从前是看哥哥姐姐们闹,这下她倒是成了看戏的长辈,笑着唤他:“三公子,还不把簪子还给你妹妹!”

曹丕懵懵点头。探春正要上车,心道自己既然出面,不能白受折腾,总要有个说法。调头打量一眼始作俑者们,都是与她差不多年纪,也不作无谓的羞怯,训斥:“拦下丞相府车驾不说,出言冒犯相府千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受辱回去,丞相那儿断是过不去!既然诸位公子今夜清闲,同去相府给个说法吧!”

说完兀自进了车。曹丕的侍从会意,存着给公子出气的心,上去就要强行将丁仪等人请回去。丁仪不知探春是什么来头,见曹丕恭敬,且唤她姑姑,还当是曹丞相的妹子,唯唯诺诺,唬得不敢反抗。

曹丕心虚,父亲严厉,这般回去指不定要受责罚。欲要乖乖上车,却听得身后响起个极温润的声音,“三公子。”

“郭祭酒。”

探春听见陌生声音,原还以为是哪个闹事的来说情,就听那人从容道来:“上元佳节,不至为小辈口角闹去丞相面前。”

探春脸上一烫,方才确实为了姐儿贸然出头。虽然替曹丕和巧姐儿稳住场面,要是真领着这帮人回府面见曹丞相和凤姐姐,曹丞相顾着亲戚情面必然要斥责这几个世家子弟。可她一个亲戚,来逞这样的威风,的确不大妥当。

如此一想,这位郭祭酒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对她说话,替她着想了。

丁仪等自然不想去曹丞相面前触霉头,赶明儿让家里爹娘知晓,逃不掉家法伺候。此时都记起公子礼节,纷纷施礼赔罪:“是我们无礼冒犯,知错知错,还请三公子和姑姑、妹妹原谅……”

巧姐有探春和郭嘉撑腰,哪里肯饶,正巧坐在车窗边,气头上扑开窗帘就发难:“那我阿丑的伤呢!你们倒不疼不痒!你们一人磕个包出来再来求情!”

“姐儿!”平儿被她孩子气逗笑,赶忙掖紧帘子,怪道,“姐儿何苦怄这气……”

曹丕竟一时不敢多话,平时还觉着这个妹妹读书识字、娇美可人,和王夫人不是很像。这一通火气,竟有王夫人之威。但看着丁仪他们吃瘪,通身畅快。

小儿气话,局面又微妙僵持起来。探春叹气,现在冷静下来,行事也谨慎,着人请回曹丕,提议道:“三公子如何打算?”

曹丕本来还等着探春拍板,这一反问,出乎意料,他看了眼巧姐儿,泪容可怜,“本来是陪着姑姑、妹妹出来赏灯的,岂能为这扫兴?”

巧姐扭头过去不看他,探春微笑指点:“既如此,三公子决定就是。”

曹丕出去,走到丁仪面前,撤回侍从,侧身请来郭嘉,“若非祭酒大人说情,此事不能罢休!丁兄好自为之!”

丁仪脸色阴沉,曹丕上去压低声音,告诫:“舍妹最得父亲欢心,不是受气的秉性。诸位今后还是……呵,切莫再来招惹!”

这事便是过去。曹丕悠然踱回,拱手别过郭嘉,进了车。郭嘉见事已平息,抬眸看一眼严严实实的帘子。

方才他在后头撞见丁仪生事,前来帮忙。混乱间,似有个黄衣女子出来,言辞利落,气势的确非同一般。还没上前看清,那女子就匆匆进车。又听曹丕、巧姐儿叫她三姑姑,明白这位恐怕就是丞相和王夫人要为他牵线的那位荣府三姑娘了。

簪菊高情,诗格不俗。笔体古韵,墨梅雅意。风流如郭嘉,对这位三姑娘的姿容不禁神往。

“祭酒大人,今日多谢大人出手解围。”探春在车内道谢。

郭嘉心神一动,微微愣神,被冷风扑个猝不及防,“咳咳……姑娘客气。”

风波平,众人各自上车。往街市赶去。两个孩子还在置气。曹丕攥着金花簪无辜坐在一旁,不好说话。

探春看平儿悬心,知道再在惹出事来,平儿要被凤姐责备,笑言:“这么一遭,大家都累了。咱们去前头登云楼看灯吧!那儿人少又开阔。不比闹哄哄地去钻人堆强?”

三人都赞同。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便见着登云楼灯火通明,明亮辉煌,各式花灯攒聚。四人下车,曹丕回头偶然瞥见郭嘉的马车,笑着纳罕:“郭祭酒也在。”

探春刚探出身来,转头一瞧,就见郭嘉的马车停在街角,幸好对方好像并未看见他们,车上无人下来。正要放心之际,视线落到车边的小侍从身上,就见那侍从手里捧着一只金盆,与灯火辉映,里面赫然便是她下午玩乐时做的墨梅雪山。

本是同路,郭嘉见他们在登云楼下车,终于安心。却又迟迟不吩咐马夫赶车回府,靠在车窗边,透过一点帘缝,耐着性子专等三姑娘下车。果然就见那黄衣女子探出身,顺着曹丕的眼神直直望过来。顷刻间,就见一双好不俊秀的碧清妙目,令身后满楼灯火黯然失色。

不等二人多作反应,巡城游览的龙灯当街而过,一队舞灯人举着一条火龙跑过,横亘在他们中间。光焰迷乱人眼,那女子的黄衣简直要化在火光之中,捉摸不到。

等龙灯队过去,三姑娘早已回身进楼。郭嘉对着一楼灯火失神,楼上映出的来回身影,不知哪一个是她。

郭嘉乍感到一阵凉意,发觉天空飘起絮絮小雪,他拉紧身上大衣,敲敲车壁:“回去吧。”

来时被人扰了兴致,好在灯会热闹,两个孩子不一会儿就忘却不快。探春再看时,他兄妹俩又挨到一处,不知曹丕说了什么,巧姐抿唇羞笑,便是和解了。曹丕适时拿出金花簪,小心翼翼帮她插好,拉着手一处看灯去了。

探春倚栏怅惘,独自遥望城中融成金河似的光华,此时却欢喜不起来。她本性洒落,少有颓丧,眼下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从这上元灯火里,看出来的只有一片落寞。若当真是为自己,倒还可排遣。只是世上悲欢离合,人事变迁,非关她一人。

一直玩到三更将至,人群渐稀,平儿催了又催,两个孩子才不情不愿下楼上车。路上,巧姐儿便窝在平儿怀里打着瞌睡。探春意兴阑珊,觉着车速缓慢,掀帘望一眼几时能到丞相府。

车行到处,就见一男子打着灯笼,临街拜别友人。生得眉宇含情,气度不凡,亲和温厚。那人抬头时,视线不慎同探春撞上,探春赶忙避开。友人全然不知,回身要走。

“父亲?”

平儿闻声,跟着望出去,正看见一处府邸门前停着辆车马,两人在门口话别,当中一人不是贾政是谁。

平儿看看府邸牌匾,“是左将军府上,就是那位刘皇叔。老爷想是来这儿应酬。”

探春一惊,眼前浮现出那男子的面容,原来他就是左将军刘备。

刘备和贾政才留意街上驶来车驾,分明是丞相府的马车。不知车内是谁,不好发问。曹丕见不能躲避,出来对刘备和贾政拱手拜到:“子桓不知二位长辈在此,失礼。”

少不得再寒暄几句,贾政虽得知探春也在,但男女有别,不好多说什么。随后各自回去。

丞相府中,凤姐仍与王夫人促膝夜谈,曹丕他们尚未回府,就有一侍从进到曹操书房内,一番通报。上元夜,宫里宫外,上至天子,下至左将军刘备,他们今夜的动向,曹操了然于心。

作者有话要说:  无辜且一心匡扶汉室的刘皇叔:这三角关系里,只有我到现在啥也不知道。

看戏的曹丞相(微笑):我不一样,我什么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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