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第一百零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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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宗！我来看您了！”

白日里突如其来的这一声,叫老太太陡然一激灵，忙忙从榻上撑起身子，鸳鸯见了赶忙扶着她。贾母哪里顾得上许多,挣扎起来伸手就要去迎史湘云过来。只这一个举动,便让湘云失悔，她为何早不回来探望老祖宗。飞身扑进贾母怀里，两人搂到一处,相拥而泣,一时分都分不开。

老人家眼窝浅,浑浊的眼似是清明些，晶亮亮泛起泪花，委屈地呜呜咽咽一行哭着，一行气恼地拍着湘云的背，恨道：“你这丫头啊！真是要了我的命了！跑到哪里去了！”

湘云被她说得心酸,只顾用手抹泪，叫着“老祖宗”。

后头王夫人也过来。方才湘云突然归来,前门上家仆忙喊人通报到王夫人跟前。王夫人又急忙遣丫鬟报知贾母，还不等王夫人过去,史湘云早进了后院。王夫人忧心老夫人年事已高,哭坏身子,和鸳鸯她们好一通劝,才分开她们。

贾母哭得眼发眩,躺回榻中，拉着湘云的手不放，犹自悲伤，“那年除夕过后，你一声不吭就走了。你叔叔婶子还派人来问,把我啊……”

贾母几欲说不下去，王夫人接道：“老太太知道你走了，吓得几夜睡不好。派人出去找了几个月，也没个下落。”

贾母泪涟涟，仿佛还身在梦中，生怕一眨眼，湘云就不见。抚摸着湘云的手、肩膀，后怕：“你走了这几年，连封书信也不寄回。我们都怕你遇上不测……”

史湘云听着这话，委实自责。可她的处境和烦恼，也无法诉于贾母听。老太太、王夫人这些长辈，只有劝她听从家里安排，嫁人过日子的份儿，纵使再疼爱她，也无法理解她的心思。此事无解。

如此一来，湘云低头听贾母数落，垂泪劝老太太莫要悲伤。待贾母好些，才收起泪花笑道：“老太太训的是。我这不是回来看您了吗？”

适时，前院来人，丫鬟过来在王夫人耳边说了几句，王夫人登时惊问：“云丫头，你是从哪里回来的？”

史湘云机灵，一见王夫人反应，猜到必是随行跟来四名士卒的事传到王夫人这里，藏一半说一半，“我是从迎姐姐那儿来的。”

贾母和王夫人都意外，王夫人一想，“从襄阳来的？”

湘云胡乱应着，“迎姐姐他们怕我路上不安全，就找了人陪我回来。”

贾母点头，只当是迎春疼爱湘云，行事得当，眱了湘云一眼，“我看是你二姐姐怕你半路上又跑了，才派人看着你！”

还嘱咐王夫人：“让人安顿好他们。都是远道来的客人，不能怠慢了……”

王夫人应下。

湘云笑言：“这么几个人就看着我啊！老祖宗也太小瞧我了！回头我把他们收服了，做山大王去！”

“哈哈哈哈哈……”贾母被她逗乐，大声笑开，一面笑，一面假意训斥她，“胡闹！我看你是一点记性没长！”

得了这个话头，湘云趁势讲起迎春的近况，好歹说些喜庆事宽慰两位长辈，再讲讲自己几年在外的见闻，只是尽量略去一些不当对她们讲的内容。王夫人陪着聊了一会儿，大概问清迎春的事，知道湘云的来处，便留他们祖孙叙话，自己回房。

王夫人刚起身要走，湘云犹豫着开口，“太太，不知三姐姐和惜春妹妹还在家吗？”

贾母有些疲乏，眯着眼，嗔怪，“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似的，在外面野！”

湘云娇语，“老祖宗，快别笑话我了！”

王夫人答：“你三姐姐两年前就出嫁了。她也常惦记你。回头我差人去请她过来，你们姐妹一道说说话。你四妹妹……她在家闭门修行，不大出来。”

湘云点点头。她早就猜想，探春比自己年长，再以荣府规矩，定是出嫁了。可闻得此信，还是若有所思，笑笑，摆手道：“不碍事的。回头我去找四妹妹。”

王夫人走后，有史湘云作伴，老太太又高高兴兴聊了一会子天。可总归上了年纪，精神不济，睡迷过去。湘云不忍打搅，去惜春房里瞧瞧。惜春虽放她进来，说了几句话。只是她的性子冷胜当初，不到半个时辰，话也就说尽了，枯坐无趣。

入夜，贾母房里用过饭。王夫人拣了个湘云不在身旁的机会，暗暗讨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云丫头家里那头，咱们是不是该去说一声……”

“说什么？”贾母笑呵呵由鸳鸯喂着养身汤，一脸不明白似的反问。

王夫人立马语塞，自己方才问得很清楚，拿不准老太太为何如此，干笑，“云丫头远行归来，先到了咱们府上。是不是该知会亲戚一声……”

“云丫头？云丫头在哪儿？”贾母陡然胡言乱语起来，“云丫头几时来的？”

这一闹，失手撞上鸳鸯送到嘴边的汤勺，汤水淋漓撒在襟前，鸳鸯忙抽出帕子给她擦。鸳鸯玲珑心思，看在眼里，温声哄她：“老太太，今天史大姑娘来看您来了！还说要陪您多住几天呢！喏，她这不是来了吗？”

一头湘云听见动静，不明就里走过来，差点吓到王夫人。王夫人虽心存疑窦，不好再谈。拉着湘云，对贾母笑笑，“云丫头，老太太想你想得紧，多陪她说话吧。”

这厢王夫人回房，逢上贾政回来。他用过饭，在灯下信笔写字。

“咳，听说史家的侄女回来了？还是带着人来的。”贾政淡淡问一句。

王夫人本就满腹心事，被他挑起这话，便把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对贾政说起，“我估摸老太太的意思，是不想要史侯府里知晓？”

贾政不愿猜忌母亲，再说老祖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保不准说的糊涂话。一点妇人家事，他无心多管，“老太太高兴就好。其他无须计较过甚。”

王夫人走过去，看贾政一门心思写字，顺手帮他挑亮灯花，抱怨：“老爷这话说得轻巧。让侯府那头知道咱们故意隐瞒不说，岂不得罪人？”

贾政不胜其烦，提笔重重叹气，见王夫人生气，撇嘴摇头道：“你要说便去说，莫要惊扰了母亲就是。”

王夫人顿觉这话好笑，与他争辩也说不出什么来，不如先忍下不提。到底碍于贾母，不便现在去说。加之几年前走失了湘云，史侯府起先还着急，找了两个月没消息，竟先于荣府放弃了。同样是走失了孩子，王夫人难免觉得史家过于薄情。这几年侯府衰败，两家来往渐少，连湘云都不怎么提起了。她琢磨，自己省得去做那恶人，况且也不急于这一时。

隔日，探春闻信得知湘云外出归来，就在荣府，喜得忙坐车赶回娘家。姐妹俩还像从前一样在探春房里喝茶长谈。

“快！快让我瞧瞧！”探春隔着几步，细细打量她，嫣然笑开，摸着她的脸颊，“好像比从前长高了些！”

“是吗？”湘云身量本来就高，现在和探春比一比，是较几年前在家是出落得更高挑了，“还真是啊！”

“坐下说话。你都去了哪些地方？快和我说说！”探春囿于深闺久矣，如今遇上湘云在外游历回来，哪里肯放过。

湘云对上探春，自是无所保留。原原本本将自己当日离家赴冀州寻访白马义从，又如何在常山被赵云拦下，寄居农户家。兜兜转转，恰也是缘分合该如此，最终说到一个探春再熟悉不过的人身上来。

“我大哥一心要去徐州投奔刘皇叔……”

湘云这话未完，探春明眸圆睁，“刘皇叔？左将军刘玄德？”

史湘云没来由被她打断，不解她这反应为何，“自然是他？天下还有几个刘皇叔？姐姐认识他？”

一时一番前因后果，竟在她两个女子这里接上。探春道出刘皇叔在许都密受天子“衣带诏”，不堪曹丞相施压，自请出镇徐州。史湘云接上，刘皇叔出镇后不久，便被曹操带兵攻打，北上投奔袁绍。后又同关羽、张飞会合，在穰山二度败于曹兵，现到了荆州安身。

探春不免忧从中来，惋惜：“想他胆识不凡，却屡遭困厄。”

看湘云被她说得失落，复又振作精神，爽朗一笑，“无事。照妹妹所说的皇叔为人，不会为一时失意郁郁难安。”

湘云失笑，“姐姐倒是懂他！”

一句无心之语，探春听来便别有些意味，不再多谈。又听湘云说起关羽和迎春的相识、结缘，再到她出襄阳城访宝钗不遇。听得探春神思渺渺，仿佛随她一起与往日姐妹会面，感慨万千，“转眼间，几年过去，姐妹们都各自有了归宿……”

湘云嬉笑，“这话与我无干啊！你和她们，才是真的有了归宿！”

“看我不撕你的嘴，反过来笑话我了！”

探春作势要拧她的嘴，姐妹玩闹在一起，湘云越发大胆，“说起来，我给姐姐的金麒麟，也不知派上用场没有！兴许是金麒麟给姐姐招来的好姐夫呢！”

“你还胡说！”湘云拦住探春伸来的手，探春反将他一军，“你还敢来闹我！我倒要问问史大姑娘，和她那子龙大哥是怎么回事？兄弟不兄弟，兄妹不兄妹的，依我看，左不过往后都是一家子……”

湘云登时跳起来去捂她的嘴，“我可不敢招你了！”

探春一边躲，一边笑着回击，“不是说约好了十日为限吗？这还有五日，我把你扣下，等他单骑救美来了！”

湘云闹不过她，认栽坐回去，冲探春的丫鬟侍书耍性子，“瞧瞧你们家姑娘，有了夫家的说起话来就是不一样！我哪里说得过她呢！”

侍书在旁观战，憋笑，她也是个牙尖嘴利的，排揎起湘云来不遑多让，“既这样，云姑娘也找个夫家，水涨船高，下次就说得过我们姑娘了！”

这一主一仆，一唱一和，说得豪气的湘云都满面羞臊，捂着耳朵背过身去，“是我失策了，被你们主仆夹击。我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投降了！”

久别重逢，纵情说笑，看似热闹，冷静下来后，姐妹俩相对而坐，对着一院萧瑟秋意，还是明白昔年盛景不再。诸姐妹流散四方，虽是各自都有归处，可也昭示着当年日日花前作诗、雪后联句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他日湘云离去，许都又剩探春、惜春和嫁去丞相府的王熙凤，那头荆州是宝钗和迎春。三五年后，十余年后，这些人又在何方，谁也无法预知。

这样想来，便越发珍惜眼下重逢之时。湘云数着日子，又在贾府待了三日，再不回去，便要误了定期。于是当夜禀过贾母和王夫人，择次日出发，返回荆州。

老太太自是难舍难分。王夫人估摸时机，府里人多口杂，瞒不住事，再不说怕是日后在史家面前交代不过去，吩咐丫鬟去侯府通传一声。

这一传，不出所料，自是突生风波。次日清早，湘云在探春房中刚醒，外头侍书匆匆来报，就说史家来人，要云姑娘穿戴好后，即刻回家。

探春本还奇怪湘云回来，如何不见侯府来人接，猜测多半是老太太溺爱湘云，有意帮她隐瞒或强留。湘云哪里肯回去，慌得扯过外衣就要往身上套，“我不能留了！”

探春按住湘云，要她莫慌，皱眉稍加思索，对侍书道：“出去就说，史大姑娘难得回来一趟，陪我多住几日。就算要走，须得等老太太起来，禀过再走。没有老太太点头，草草让姑娘走了，回头老太太问起来，我们没法回话。”

侍书应声出去，还没等她来答话，史家来的婆子不顾阻拦，进屋站在内室门口，冷冷道：“清早搅扰三姑奶奶是我们的不是。可是咱们老爷太太也是记挂咱们姑娘。几年没个音信。好不容易回来了，不把人带回去，我们也没法回话。”

“谁用你们抓贼似的来拿我！”湘云趁着这会儿，早把衣裳穿好，扣着扣子下床骂过去，“我倒有句话要你回，只当我是死了！我自有我的去处！不用你们往后卖丫鬟一样的卖我！或是关着我成天给你们做活！”

“唉！”探春见湘云这话骂得出格，上去一把挽住她。湘云说起痛处，罕见红了眼眶，哭得一脸泪水。

那头婆子道：“姑娘有气有话，回家对老爷太太去说。我们听了没听，横竖是没分别的！”

“你！”这婆子厉害，不和湘云多争辩，专要堵着门带了她回去。

探春院子离王夫人院子近些。这一番吵嚷，早就惊动王夫人。此事皆由王夫人而起，她多少有数。不急不慢打发人过来，只问了一句什么事，得了回话，丫鬟也就回去。

探春忖度家里人就算同情湘云，可亲戚面上，绝没有助湘云的道理。湘云红着眼，愤愤瞪视帘子外婆子的身影。这叫探春想起随湘云来的，还有赵云派来的四名兵士。设若湘云真不肯留，区区一个婆子、几个家丁，哪里能拦得下她。但是一旦闹将起来，惊动官府，便大事不妙。

但史侯府的婆子铁了心要带人走，湘云又是铁了心绝不肯走，两相角力，最后总得逼得那四人出来。探春尚在斟酌，王夫人那头的丫鬟得话回来，进了里屋，挨在探春耳边低语几句。探春了然。王夫人确实打得一手好算盘。贾母那头动私心，暗助湘云。这头王夫人为了不得罪亲戚，拖延几日才说。眼下既然史家的人上门，若再留不住人，也是湘云任性，史家家仆无用，来了人带不走一个女孩，无颜怪罪到荣府上来。

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多了。探春心里立时有了主意，出声先替湘云稳住，“知道了。我帮你劝劝……”

“三姐姐！”

探春打断湘云说话，继续对外头的婆子道，“妈妈们自便吧。不拘你们在哪儿等，总要让我劝劝，再容你们姑娘收拾好。”

婆子便在厅堂等候。探春叫来家中丫鬟，低声嘱咐她们去客房叫起随行来的兵士，让他们牵马在后门上等着。转头叫侍书过来为湘云梳洗。

湘云相信探春不会助旁人强迫她，压低声音说：“看她们敢拦我！闹起来，谁饶得了谁！”

探春摆摆手，正色道：“你真不想回去。一会儿翻窗出去，直奔后门，他们断拦不住你的！你也不用和他们攀扯，招了外人来倒坏事！”

外间婆子自以为稳当，一个姑娘，能有什么本事忤逆长辈意思。不妨内室里，丫鬟突然掀帘而出，嚷着：“不好了！云姑娘跑了！”

唬得婆子忙领了来人出去查看，一路寻踪追去后门，她家姑娘早穿戴齐整，坐在马上，得意一笑，挥鞭对身边侍从下令，“我们走！”

十日倏忽将过，赵云独自驾马来到新野城外长亭，久候不见湘云归来。日薄西山，心情愈发沉重。不禁暗想，若明日仍不见她归来，自己便去刘皇叔跟前请辞，直赴许都。

抬眼遥见地平线那头，尘烟滚滚，本来一行人。赵云来不及细看，飞身上马奔出，离弦之箭般眨眼间奔到来者近前，两方堪堪拉住缰绳，座下马蹄尚且杂乱。

赵云勒紧缰绳，展眉大喜，“云弟，你回来了！”

湘云风尘仆仆，微微气喘，笑看赵云迎来，先前抗命离家的一点不安顷刻间烟消云散，放肆大笑，“大哥，还得多谢你的安排！否则，我现在只怕陷在许都不得归了！”

赵云不明细节，但猜她此行定有波折，瞧瞧日头，挥手喊：“走！我们回城！”

“好！回城！”

作者有话要说：　　京都篇估计再有两章左右就结束了。后续就到亮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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