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第一百一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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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汤腾腾的热气,有那么一刻模糊了马锅头经年风吹日晒得如同老树皮样的面庞。

王老五垂头丧气走下楼，被他这话当头打了个措手不及，霎时连掩藏的力气也无,懊丧地在马锅头身边坐下,小孩子闹脾气般嘟囔：“还是老爷子眼尖……”

“哼……是你心实，当哪个瞧不出来！”马锅头斜眼冷笑一声，他是看王老五长大的,老五性子直,什么心思他一眼就看透,也是可怜这孩子没个心眼，出声提点他一回，“人是好。但不是你的啦！赶早断了念头，省得难受……”

三句话说得老五瘪嘴皱鼻，一时情难自禁,哑声哽咽起来，“我也没干啥子……我就看看她不好嘛！”

“啧！”马锅头不料这傻小子上来就动了真心,说着就委屈地要掉泪。老汉哪里肯看这样，拍着大腿,咂嘴责怪,“哭啥子！哭球咾！这么大个男子汉,好端端的……”

王老五狠狠用袖子擦脸,马锅头于心不忍,语重心长又劝：“所以我才叫你不要瞎惦记！不是为你好嘛！没和人家说上话，我讲你两句，就哭成这个样子。回头再多处几日，你不得魂都跟她飞喽！”

老五接不上话，整个人都颓废,红着眼发愣。马锅头想着，仰着身子冲身后谈天说地的商贩一喊，“阿毛，夜里头你要出去耍？”

阿毛正聊得火热，听马锅头一问，点头，“是的！老爷爷和我们一起去？”

“去！嬉皮笑脸的！”马锅头反手给他一下，对着阿毛挑眉，冲老五看看，“带上老五一块去！让他也见见世面！他年纪也不小了，没坏处！”

王老五唬得差点跳起来，一个劲摆手，“我不去！”

阿毛酸着脸玩笑，“是啊，马锅头。他又没去过，我们哪里敢带他去。回头他娘晓得，找我们算账，我们可不敢！”

“要你说嘴！有我呢，只管带他去！这……挑个省事的姑娘，不要歪辣货！”马锅头眼见老五还要推辞，拉长了脸，话中有话，瞪着老五，“不去！不去你心思满地乱飘，晚上还睡得着觉吗？叫你去就去！”

众人一见马锅头认真，阿毛在马锅头背后拼命使眼色给老五。老五无法，苦兮兮点头答应。

马锅头望望他，没好气地嘱咐：“伤还没好，不要玩过火！”

天还没黑，就被阿毛几人连拖带拽拉出客栈，到对岸竹楼上找乐子消夜去了。

竹楼生夜凉，王老五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被弟兄们一路推搡上过去，楼里迎出来个婆子，安排他们在厅堂中坐下，送上热茶、蜜饯干果。

其余人翘脚吃了一会儿，或是去找相好的，或是问过这几座竹楼里姑娘的样貌脾性，会不会唱几支小曲，各自择了自己中意的人，到姑娘屋里快活去了。独老五和照料他的阿毛还喝茶干等着。婆子见这两位像是难伺候些，扶着楼梯对上头唤了一声，“阿霞啊，出来见见客人喏！”

话音刚落，上头懒懒散散响起一阵脚步声，走了一半就停下，就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俏生生带着笑意：“我当是哪个！冤家路窄嘛不是！”

阿毛和王老五闻声抬头，这丫头一身银红的衣裙，半睁着眼皮似慵懒似撩拨地玩着耳边的碎发，正是白日在水边拿话戏诸葛不成，与老五吵嘴的女人。

老五羞怒难当，埋头抬脚就要走人，婆子慌忙去拦，阿霞嗤笑，“小心眼，走了也好！”

“阿霞！”婆子喝骂。

阿毛眼珠转了转，心道马锅头叮嘱要王老五出来见见世面，又不肯要他弄伤身体，自己还提心吊胆怕日后要老五娘晓得了来问罪。他风闻过这个阿霞的名声，虽然是个火爆脾气，也不像是缠人的女子，好聚好散。索性起了念头，要把老五推给阿霞。

“傻子！她认你做冤家了！你还气什么气！”阿毛过去牵着老五，没个正经，调笑起来。

阿霞本就做皮肉生意，况且寻常口角不至于较真，冷笑着怼阿毛：“你倒嘴甜！比他识趣！”

“嘴甜的人千千万，实心眼和你好的傻子只这一个！”阿毛顺势就把老五推过去，“姐姐替我照顾照顾他，领他开开眼！”

“我还不容人吗？怕他不肯来！”阿霞咬着发丝笑得精明，对老五直白道，“你耽误他寻乐子，他巴不得把你脱手给我。”

说着一扭腰肢上楼去了。阿毛对老五使眼色，好说歹说把老五劝上去，如释重负，径直找相好的去了。

未及，竹楼歌吹管乐声四起，经由水面凉风吹拂，散向城中，竟平添几分空灵邈远。许是丝竹声泠泠，沁人肌骨，一时连山城中落起夜雨来都不曾叫人发觉。回神时，那深秋冷雨湿透一城灯火。

诸葛亮与宝钗白日起了争执。二人沉默用过晚饭。梳洗过后，宝钗点起灯，自捧了一卷书在床帏下翻看。孔明借着另一盏灯的焰光，仔细描绘起蜀中地形来。今日的份画过，尚不肯搁笔，似是要寻事来分心消磨永夜，就着纸笔写下他在蜀地的见闻，却仍驱不走心上的阴云。

俄而窗外雨声如珠玉委地，乐声消散。诸葛亮怔然醒神，挈着灯过去，隔着一层湘妃竹帘子，出神地打量窗外的夜雨，罕见地有些落寞。夜色昏沉，雨珠乍明乍暗，风把丝丝凉气透过竹帘缝隙送进屋中。

忽地，肩上落下一点重量。孔明侧脸看去，宝钗拿过披风他仔细为他披上，却无甚要嘱咐。他待要抬头握住肩上她的手，却偏生慢了那么一步，宝钗收回手去。诸葛亮微微叹气，也不说话，把竹帘卷起一截，将半开的窗户合上，不想她沾染寒气。

“明日……马锅头说……明日城中有酬神傩戏，我们一起去看看？”诸葛亮走过去，收好桌上纸笔。

宝钗在床边背对着他铺开衾被，瞧不见她的神情，那语声听不出丝毫情绪，“夫君欲往，我陪你同去就是。”

这话断不是他想听的。倏忽间连诸葛亮都说不上是何滋味。自成婚来，他夫妇二人琴瑟和谐，心意相通，还不曾有过这般冷脸相对的时候。他将白日间和她的对话思量几回，平素喜她心思剔透，从容宁和，但白天的事，他倒情愿她多在意些，哪怕是像一般女子般吃味，总好过全无反应，还要说起什么纳妾娶小的事来。打相识起，他从未提过这类事，以他们的情分、他的为人，她如何还会拿这话压制他。

自幼时起，宝钗惯于藏起真情，眼下也只自苦。他腹有良谋，可万万不当试探到她身上来。他既有所隐藏，不肯把话挑明，她也是不愿把真话吐露的。

两人之间又是无言。宝钗过去将他画的地图用棕皮纸包起，防止被水气沾湿、晕开墨迹。匆匆说着：“夫君早去歇息吧。”

诸葛亮灭了一盏灯，自去睡下。夫妇二人同床共枕，可还未有过像今夜这般各怀忧思，不得相诉，听窗外冷雨点点滴滴，久久不得成眠。

那头老五在阿霞房里心不在焉、如坐针毡听了半晌曲子。阿霞把琴撂下，对着这木头空劳了许久的神，也不见他有个笑脸。外头打更的敲过三更，她懒得费工夫，干脆过去一把扯开他衣裳，老五险些嚷起来，阿霞瞥见他肋下缠着白布，知他有伤，再见他一脸惊恐，不耐烦地甩手去下帐子。

“你愿意花这白钱，我还乐得干净呢！过来睡吧，给你当客房使总好了吧！”

老五怯怯应声。只脱去鞋袜和外衣，跑去床边挨着床沿躺下，寻思着阿霞不像是个坏人，自己总冷落人家太失礼，讨好，“明天听说要酬神，你去不去看？”

阿霞竟反常地不吱声，良久才叱骂：“有什么好看的！”

老五唬得噤声，这话就不敢再说下去了。尴尬之际，外头传来一阵女子吵嚷叫骂的声音，声声骂着负心汉，其余诸多词句，大多模糊不清。黑暗里，就听阿霞冷不丁念叨：“呵，听吧！全是你们男人惹出来的事……要女人牵肠挂肚要死要活呢……”

老五虽然憨直，可咂摸出她话里的苦味，欲要关心问问，又怕不合时宜再招她发火，翻了个身闭眼睡去了。

夜雨淅淅沥沥，不知到了几更天，悄无声息地化在夜色里，停了。

次日清晨，街头巷尾，人来人往，踩着昨夜未干的水洼，欢天喜地围拢在街头巷尾专等演傩戏的队伍过来。

商贩们早早傍在客栈门边、街道上火急火燎地等候。马锅头见诸葛亮和宝钗下楼，亲切招呼他们过来。向导怕他们外乡人不懂地方习俗，不等孔明发问，就将傩戏来源娓娓道来。

“等一会先生和夫人莫要怕！这傩戏，又叫鬼戏，脸壳子是有点怕人的！以前是祭神驱鬼的，现在春种啊、秋收、入冬前后都会举行。正好赶上，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众人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队伍过来，连鼓乐声都不闻。夫妇俩便沿街走出去，顺着河流漫步，暂且避开人群。

码头上的船夫、挑工无闲暇停下来看戏。交易的货物种类繁多，除去粮食、茶叶、丝绸，还有不少矿石。

趁着交易的当口，孔明过去抄起一把稻谷，在手心来回端详，与商贩交谈一番。孔明含笑对宝钗感叹：“确如书中所言。秦昭襄王时，郡守李冰兴水利、凿离堆，使成都平原成‘天府之国’。此言非虚！”

宝钗听他感慨，忽见一麻袋中装着各色散碎矿石，过去细看。孔明又道：“西川多矿产。夫人有意于此营生？”

宝钗这才轻笑出声，问过商贩肯不肯单卖些给她，付过钱，挑了些好颜色装好，“你若说是我哥哥堂弟要做这营生，差得还不算太远。我想着你擅作画，我原有个亲戚妹子也爱画，替她筹谋过一二。现在买些好矿石回去磨出颜色，留给你这路上备用。”

“还是夫人想得周到。”

诸葛亮欢喜她脸上终于见笑影，接过矿石，在手里掂量掂量，觑觑成色。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街那头远远响起锣鼓声和角声，庄严洪亮，想是傩戏队伍要过来，夫妇俩匆匆赶回客栈门口。

老五不知什么时候也回来，站在门边望见诸葛夫妇，登时不大自在。向导搓着手，两眼放光，嚷着：“来了！来了！”

众人屏息而待，长街尽头，先是奔出持鼓、持锣、持角、持钹的乐工，有模有样列在道路两侧。紧接着跃出一个身着蓝布衣，头戴硕大鬼面的人来，张牙舞爪般跳着舞。其后跟出十几个手执伞或拿黍的小童，演绎四时耕种场景。

“这是先秦流传的绂舞。”诸葛亮解释给宝钗听。

舞毕，随着傩戏队伍不断行进，活像是鬼门洞开，后面跃出数十个戴鬼面的巫师来，一路跳舞逼近，俨然一副热闹且诡异的图景。蜀中人习以为常，丝毫不觉骇人，看得尽兴，沿街欢呼鼓掌迎接。

那群鬼面愈发起劲，玩心大起，蹦跳着闯进人群，张臂蹬腿，一惊一乍专拣妇孺恫吓。人群立刻笑闹惊叫起来。这时，猛地有一人窜到宝钗身边来，唬得她按住心口一惊。还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诸葛亮眼疾手快，一扬手就揭了他的面具。那面具下是个发懵的少年，显然他也没料到自己这一举动，招来这位年轻先生的如此反应。

诸葛亮竟然也愣住。方才他见有人窜过来，不及护住宝钗，就让她被吓到，下意识就去揭下来人面具。少年不知所措，舔舔下唇，发窘。诸葛亮拿着面具，两人面面相觑。连周围人都愣住，打量着他们不说话。

街上还在叮铃哐啷举行庆典。宝钗面如桃瓣，掩嘴失笑，抬头望向身后，伸手捏住面具边沿，笑问：“这是做什么？还不快给人家？”

诸葛亮狡黠一笑，将那面具虚虚扣在自己脸上，引得那少年来抢，扑了个空，再反手抛过去给他。那少年拿回面具，冲他扮了个鬼脸，眼珠咕噜噜一转，指着后头的队伍，得意冲诸葛喊：“先生，你去看看后头的戏！那是你该看的！”

言罢擦擦汗，戴上面具小跑走了。诸葛亮看看宝钗，众人也不解。就在这时，后头演戏的队伍里头，混进去几个帮场子助兴的伶人，就见一个赤膊的丑角，脸色白一块红一块涂着颜料，头上顶着油灯，一路“哎哟哎哟”叫痛，要他婆娘揪着耳朵，嘴里不忘唱着小曲，嘻嘻哈哈演着戏耍闹过来。【1】

商贩见状，登时会意，捧腹大笑。诸葛夫妇看着这场面滑稽古怪。向导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声嚷叫：“这、这是耙耳朵喽！犯了错，要他婆娘罚顶油灯！”

孔明和宝钗会意，那少年是调侃诸葛亮惧内。宝钗霎时含羞，微微别过头，抚着脸笑而不语。诸葛亮无奈笑笑。向导还自觉善解人意拍拍他的肩膀，安慰：“有啥子！咱们这儿的汉子，哪个不怕婆娘！不丢人！”

这下连宝钗也忍不住，笑意愈浓，似牡丹吐蕊，发间的蝶簪轻颤。诸葛亮眼底满是笑意，也不多计较这话，无心辩解，轻轻揽住她的手臂。宝钗虽无话，却也不动声色把手覆在他手上，合到一处。两人一同笑看着面前的傩戏表演。

便在这时，队伍前头迎面又过来一支敲锣打鼓的队伍，两股乐声搅在一处，呜呜喳喳，一时间连鼎沸人声都盖过去。围观人群不由聚拢过去引颈而望。

“当——”新来队伍瞧了一下锣，为首的人是个猎户打扮，让开身来，指着后头道，“本地猎户，新除一害！”

作者有话要说：　　亮亮：夫人终于笑了，其他发生什么我不知道。

【1】借用了川剧灯戏的内容和《皮金滚灯》这出戏。

本章中的关于傩戏的内容部分源自严福昌编纂的《四川傩戏志》以及百度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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