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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日长,宝钗闲来无事,整理入川来的物件。还未享完一阵清闲,就有喧喧嚷嚷的吵闹夹杂着摔打声远远传进深院里来。这几日孔明不在身边,昨日村中又因败了官司不宁,宝钗早早存了戒备心。这一晌闹起,她不急着出门探看,藏起随身包袱。抱起装有西川地图的木匣,这是孔明这两三月来的心血,这会子偏生不知往哪里放才妥帖。

为难间,外头一声脆响,宝钗骤然一惊,开门去看,竟是好生滑稽景致。平日里斯斯文文、名士风度的卧龙先生,抱了老五家的腌菜陶罐过来,当头就砸晕了一人,湿哒哒淋了半身盐水。

宝钗忍着笑意,轻手轻脚过去,也不问地上人死活,拉起孔明就回屋里,推他进屋,转身关门。行云流水,毫不慌张,又去寻出干净衣裳来让他换上。

孔明在旁,打量她这番忙碌,心才终于得定。看看桌案上她刚舍得放下的木匣,正是自己装地图的那个,不禁心头一暖。

这场风波来得突然,好在杨家有所忌惮,就是想逼鹤鸣村收手,阵仗大,可不敢闹出人命来。见村民当真发狠颤抖,管家一声令下,众仆从骑马、上车,耀武扬威冲撞出路来,扬长而去。

这头诸葛亮刚换好衣服,外头老五跳着脚“哎哟”一声,差点被地上人绊倒,“什么死猪!”

孔明系好衣裳带子,倚在门边,云淡风轻解释:“我才回来,就见这人摸进院来,不怀好意,顺手砸晕了他。”

说得轻巧,宝钗笑着摇头,不好拆穿他。老五愤然瞪着地上那人,气呼呼哼几句,补上两脚。叫来老六,兄弟俩真和抬猪猡似的把这人扔出门去,骂骂咧咧:“等他醒了,自己就滚了!”

弟兄二人扬眉吐气拍着手进来,老五望见宝钗,一拍脑袋想起梅花枝来,问老六扔哪儿了。老六从墙角取来,老五拿着花枝进去,半是挑衅半是玩笑冲诸葛亮晃晃,孔明挑眉,并不接招。老五嘿嘿一笑,大方送过去,“先生,夫人,我路上折的红梅,你们留着看吧!”

老五很是坦荡,孔明也大度,他不出手,是宝钗伸手接回去,道了声谢。

夫妇回房,宝钗就着房里的陶瓶,注了清水进去,将花插瓶。一丛梅枝,枝条伸展,花苞星星点点缀其上,煞是可爱。宝钗赏玩许久,孔明在旁看她,说是不介意,话里还是带了酸味,“你喜欢?”

“怎么突然问这话?”宝钗捏住梅枝,微露笑意,暗想屋内比外头温暖,可以提前赏碧萼红梅,“等这梅花开,咱们离回去的日子也不远了。”

孔明却犹在沉思中,宝钗睁着眼不解地望望他。他轻笑,分不清是不是玩笑,“有时坦诚些更好?”

宝钗一头雾水,笑笑。孔明与老五在外路上的际遇,她是不知晓,可瞧得出这两人眼神来去,关系好又像有事瞒着自己,一时又想起今日的风波,还有先前马锅头说把老五交托给诸葛亮的缘故,“你领他出去也好。只是别同他多说,村里恐怕有一段日子不得太平了。”

孔明不解,宝钗忧心忡忡,把昨日马锅头父子败了官司、挨了责打的前因后果同他仔细讲来。诸葛亮听罢便沉默,与宝钗一样,他明白马锅头不会真为此事怨怪他夫妻,可主意也是他夫妻二人出的,如今落空还累王绍挨打,他们于心何忍?

天色渐晚,村中一片狼藉。诸葛夫妇出去帮忙收拾、清扫。老五嘴里骂着杨家,老五娘嘴上撑起笑,嚷着不用他们帮忙。背着人捡拾着地上被打烂的瓦罐、菜蔬、腌肉,抬起袖子偷偷擦着泪水。村中几乎家家遭殃,少有幸免。所幸不曾有人伤重。

朔风惨惨,碎琼点点,山中少人行。许是心有所忧,连村里的炊烟都不如往日热闹。这日的晚饭食之无味。晚间,马锅头带领村中掌事,挨家挨户询问村人受伤不曾,损失如何,再三叮嘱这几日小心戒备,锁好门窗。

诸葛夫妇围炉煎茶,门上敲起三下轻响,开门是马锅头。诸葛亮请他进来喝杯热茶解乏,问起王绍伤势。

“没事。多谢你们记挂了。就是皮肉伤,没事。养到年后就好了。”马锅头捧着茶缓缓说来,神色困倦,宝钗细心又加了柴火,把火盆烧得旺旺的。

“看这茬闹得,本来想请二位来咱们村好好过个年。唉……”马锅头满面羞惭,摸摸头颈,语重心长道,“先生和夫人这几日也须小心呐……村里不太平,恐他们再来闹事……”

似是要给诸葛亮个交代,也像是征求他夫妇的主意,马锅头从头讲起,把昨日在县衙里申诉、断案的经过对他俩详细讲过一遍,添补了许多宝钗无从得知的细节。孔明和宝钗听完,都是一样眉头紧锁,此间地方豪强手眼通天,比起别处,更是气焰嚣张。

一盏茶喝完,马锅头拨拨火盆灰烬,压抑着盛怒,“就是年后告去成都,也不能叫他们如意。”

送走马锅头,夫妇俩久久无话。诸葛亮在灯下反复思量,不时写写画画,直到深夜。次日起了个大早,拎起一壶热酒,独自一人牵马行过野桥、溪渡,步入霏霏风雪中。

新都城外,江边草亭,亭中燃着火盆取暖,又是一熟悉身影垂钓。诸葛亮走上前,行礼道:“法县长。”

法正侧身,见是前几日遇见的琅琊诸葛孔明。虽是萍水相逢,两人都有家世,故而以礼相待。法正来此后少有人可闲话清谈,只有身在成都的益州别驾张松偶尔会来信,张松秉性古怪,不下法正,信里常常在怨怪仕途难为、同僚庸碌。

法正拍拍身边草席,示意他来坐。诸葛亮过去,径直道明来意,自己是为鹤鸣村之事而来。法正点头了悟,怪道昨日王绍父亲颇有点手段,原来是有此人在后出谋划策。自嘲:“哪来的法县长,这里只有县长,却没有‘法’。”

“汉律千条,正少时苦读,早已倒背如流。”法正不屑,眼神回到鱼竿上,“为何田官粮官记录有误,却不能追究。先生只知豪强占地,却不知当今官吏,食汉禄不够,尚且要食汉民呢!”

“依照汉律,官员按品级各有封地,年年也需缴税。他们同僚之间,互为唇齿,更相荐举,人情纠葛。只需托关系找田官、粮官改账册,将他们自家的封地数偷偷改少,将农民所有田亩数写多,转嫁赋税,让农民每年多替他们缴纳这些‘鬼田’的税。一查下去,一整座县衙,能有几人清白?”

诸葛亮明白,法正是见自己是个外乡人,于此事无重大干系,借此机会发泄几句怨气。至此,终于拨云见日,也好应对。

话说开后,法正健谈起来。二人就着酒袋对饮,一见如故。坐谈许久,喝得醺醺然,连风冷都觉不出。

“须得哪日把这汉律重新带回西川,肃清官场,压制豪强。这‘法’才能回来,我这县长才叫法县长!”法正醉语连连。

天色渐晚,诸葛起身告辞,法正觉出他态度异样,好意嘱咐:“这事切莫再管!杨家在本地很有势力,你一个外乡人,犯不着引火烧身。”

诸葛亮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辞别法正,驾马回村。

却是一语成谶。

晨起时衾被冰冷,宝钗就知夫君早行。这日直到月至中天,还不见孔明归来,登时坐立不安。连日来,他时常外出,如今一天不见踪影,她也不好轻狂闹将起来,去叫人寻找。还是夜半时分,老五娘起来如厕,撞见客房窗上映出宝钗孤影,油灯未灭,过去一问,才知孔明未归。

“你怎么不早说啊!”老五娘急得团团转,“诸葛先生出门,向导和老五,总得带一个不是?你们不是本地人,山里弯弯绕绕的,能走多远?迷了路,都是运气好了!”

宝钗生长在朱门绣户,几时在山野里一人赶过夜路?被老五娘一说,陡然惊怕不已,强自镇定。事关丈夫安危,便是不想欠下人情也得托了老五出去寻人。夜里出了动静,惊起马锅头来问,这一问不得了,一晌发动起全村男人出去寻找。

“夫人宽心,不会有什么事的!想是先生走迷了路,我去找他回来。”

王老五用这话安慰宝钗,可他哪里敢担保。村人举着火把顺着下山的路去寻人,寂寂山林星火斑斑,出发前,马锅头还出主意,要派人驾马沿着河流去找,想着诸葛先生到成都来总是心心念念勘测河川。老五带头冲下山去,估摸至少得找到天明,却不想沉沉夜色里,迎面一阵马蹄声,一匹受惊的马发疯般呼啸冲来,险些撞翻村人。

马擦着老五跑开,老五眼疾手快,跑跳赶上去一把攥住缰绳。身旁阿毛和几个青年攀住马身生生要它停下。老五一手缠着缰绳,一手抚摸马鼻安抚,看出这是诸葛亮常骑的马,马鞍上还挂着他随身的书袋。

待马安静下来,老五尝试骑上马,要马儿带他去找诸葛亮。几人在夜色中顺山路摸索下去,马在山脚下水边徘徊。老五跃下马,顺着水大喊:“诸葛先生!”

其他人散开呼喊、寻找。就在前头不远处,河边的路旁,路上还印着一串过来的马蹄印,像是诸葛亮回村时留下的。马蹄印断在此处。泥地里一片狼藉,湿漉漉浸过河水,夹杂着几串混乱印迹。老五顺着印迹想下去,定定看着眼前奔流的河水,嘴唇发抖,“阿毛,他、他不会掉进水了吧……”

马蹄在水边戛然而止,泥地里还有河水溅过、外人踩过的痕迹,很难不让人这样猜测。老五顾不得其他,顺着水流气喘吁吁狂奔出去十几丈,期望诸葛亮能翩然从树丛里走出,笑他中计。

还不等他这指望落空,阿毛在后厉声尖叫:“老五,你屁股上什么!”

“什么?别吓我!”老五吓得后背汗湿,拧着身子扯着裤子去看,裤子上半干不湿沾着东西,暗红的粘上一片。

“是血……”阿毛摸着马鞍马背,愣愣说道。众人才看见,马背上一片鬃毛被血浸湿,黏腻结在一起。

薛宝钗简直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看着老五和村人牵回那匹孤零零的马,把书袋交到她手上的。

“薛夫人,他们还在找。”这话,老五也说不下去。

老五娘心痛,搂着老六悄悄抹泪。老六年纪小,瞅瞅母亲和大哥,握着拳头恨道:“肯定是姓杨的下毒手!我和他们拼了!”

老五娘忙捂住他嘴。马锅头沉默不语,孩子说得没错。不是野兽伤人,留有足印,还只伤了诸葛亮,只会是人。山上山下都有人家,从来没有贼寇来犯,书袋和马都没被劫走,也不是盗贼谋财害命。诸葛夫妇新到本地,更不可能与人有宿怨。想来就是村里走漏了风声,被杨家知晓有这么个先生为他们出谋划策,趁机报复外乡人……

宝钗把书袋护进怀里,神魂俱失,背过身回屋去,又定定留下一句,“多谢各位。倘若天明时还找不见他……就劳烦哪位,去报官吧……”

说着便忍不住泪水,逃也似的回屋合上门,把一众人的叹息同情悉数关在门外。她靠在门上,只觉胸口发窒,喘不上气来,痛彻肺腑。抬手死死堵住口,好歹止住哭声,眼眸一合,落下两行泪来。

窗外夜色转淡,宝钗走去桌案边,擦去泪痕。在灯下仔细翻拣书袋中的东西。除了笔砚,尽是些记录着数字、风俗、地理水文的简短字条,张张翻过去,对找人并无大用。

恰在这时,摸出一张纸条来,上面仅写了两字,宝钗看着眼熟,缓缓念叨:“王累。”

转念一想,这不是鹤鸣村那位沾亲带故的远亲,现在成都任官。刹那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走去桌案边,翻找出孔明先前思索时在纸上信手写下的只言片语。拼到一处,顿时明了他的意思。却不免又一阵心如刀绞,落下两滴泪来。

宝钗镇定心神,铺开纸笔,叹息自己此时也无甚能为他做的,只好借着他的心血,提笔写下几行字。洗净泪容,径直去了正厅,请马锅头出来。

“薛夫人,这……”

“这是我夫君的意思。是他留下的法子。不知能否派上用场,老先生要是还有心力,不妨拿回去看看。”宝钗将纸条递过去,“终究是他一片心意。我交给您,也就尽了他的心了。”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行村人在山下搜人,还不到晌午,屋外又是一阵喧嚣,小娥领人抬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进来,又把宝钗吓住。过去一看,却是老五。

小娥手上青了几块,拉过老五娘,哭着讲清原委,“我拦了,他不听!非要替诸葛先生报仇,去找杨家讨公道。和杨家家丁扭打起来,拼了半死才被我们救回来!”

院里上下哭作一团。几人慌忙把老五抬回房,阿毛拽来大夫,一通诊治,好歹保住性命。身上折了几根骨头,其余都是皮肉伤。

“日他娘的!忍!忍到哪个时候!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老子丢不起这个脸面!羞死先人!”

桩桩事撞到一处,鹤鸣村上下再忍气吞声不得,个个扛着农具要去和杨家了结这事。被马锅头和掌事的竭力劝住。

“乡亲们先等一等!我已经派人送信,去成都请王伯理(王累)先生回来。要是他肯回来,事情就还有余地。”

当中有人质疑,“罢了,你请他有啥子用!强龙压不倒地头蛇,他回来就有用?况且咱们与他还是祖父辈的交情,他一定肯帮?”

“我有说法劝他。只看他肯不肯来。”

村人将信将疑,暂且回去。还是有人夜来磨刀、收拾行李。预备靠川人血性同地方豪强拼个结果。马锅头在家提心吊胆又盼了一日,村头跑回来一人,“来了!来了……”

“伯理先生回来了?”

“不是!”村人喘匀了气,面带红光,欣喜道,“是、是诸葛先生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亮亮:吸取这回教训,以后有事我要坐四轮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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