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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堂晚宴,江东名将齐聚府上,俱为周郎宾客。灯烛换了一拨新的上来,军事议完,倦意顿生。军情紧急,宵禁可网开一面,诸将各自返家。

丫鬟送上养身汤来,周瑜喝过,顿感疲乏。侍从持灯盏在前,宅院悄寂,借着昏昏烛光,周瑜尚在沉思军务,及至到了窗下,才见卧房燃着一点灯火,想是黛玉未睡,不由使他眉间一皱。

黛玉着素罗衣,长发散在肩头,在窗下消暑望月,伏案写诗。周瑜轻手轻脚过去,视线越过她清瘦肩头,瞥见她案头花笺上一行荧荧锦字,“帘隔冷月影伶伶……”

周瑜不好写诗作赋,可一望这句便咀嚼出她诗句中的寂寞,想起明日又要领兵征讨庐江,皱眉愁笑,伸手要去揭花笺,“对月伤怀,然后呢?”

黛玉蓦地一惊,转身立起来见是他,粉腮染霞,纤手按在笺上,袅袅拦住周瑜,不让他去看。

“你也作起闺怨来了,为何我不能看?”周瑜欺身上去抚住她的面颊,柔声问。

黛玉却不心软,知他诡计多端,一时放松分神,定会被他夺去。趁他说话不备,自己一手揉了诗笺,正要抛进灯盏里,不料使岔了力,纸团扑棱棱飞过窗子,落进窗外水潭里去了。

“哎呀。”周瑜忙去看,落花浮水,鱼儿唼喋,纸团眨眼间就浸透、沉入水底,引得周瑜苦笑惋惜,“宁可拿去填饱鱼腹,也不给我瞧一眼。从前你也是这般不给人看吗?”

一句话掀起波澜,此情此景叫她想起昔日园中作诗的旧事来,不禁神色有变。周瑜一想,才懊恼自己何必问起从前,在居巢时就知道她心里曾有个叫宝玉的,自己也下定决心不再多问,脱口赔罪:“是我糊涂了。”

黛玉却不是滋味。她不是有意要对周瑜隐瞒她和宝玉的事,只是往事种种,她尚理不清,甚至疑心起自己是否薄情,不然为何就能放下。再者,她非为宝玉一人,当中还有宝钗、史湘云、迎春探春她们,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说清,更不是适合这时候拿出来讲。

“这是什么意思?想问就问吧,你拿这心思来体贴我,却不是真心为我了。”黛玉同他坐下,挑灯夜话。

周瑜见她不恼,反“兴师问罪”起来,这才稍有开怀,温柔注视她,低声道:“还望夫人指教。”

“我既与你结成连理,自然无话不说。你觉着是体贴我,可我看来却是不信我。”黛玉收起纸笔,笑叹,“有什么不能问?有什么不能说呢?我若解不开心结,也不必嫁你了。”

“我的诗,轻易不给人看去。当然,姐妹们除外。”想起宝钗诸姊妹,黛玉展颜,感慨,“现她们不在了,就更不必给人看了。”

周瑜听罢,颇有感慨,既动情于她一片冰心相待,又怜她深闺寂寞。他时常征战在外,也不能日日陪伴她左右,想起一个主意来,问:“等过些时日,许都有使者入吴。日后主公也要派使者去许都的。正好打听荣府的近况,夫人意下如何?”

黛玉始终放心不下贾母和众姐妹,犹豫点头,嘱咐:“也好。只是先别说我的事。”

“放心。我的家事,别人轻易探听不去的。”

夫妇二人说笑几句,相携走入内室。灯烛下,架子上挂着周瑜的白银铠甲,头盔擦得一尘不染,放在一旁。

黛玉打量周瑜神情,笑道:“不知我准备得是否妥当?”

“果然被夫人料中。”周瑜挑眉感慨,解释,“庐江太守反叛,主公命我同程老将军前去平叛。”

尽管不是头一遭,听得周瑜要上战场的消息,黛玉还是不自觉蹙眉。这次好歹藏起担忧,只点头微笑,“好,你去吧。”

“你在家切勿挂怀。我不会有事的。”周瑜握起她的手,“等我回来。”

这话已是说了不止一次,黛玉还未开口,廊下鹦鹉乍然惊醒,学着他俩的声气,怪腔怪调地接话,“保重,保重。”

霎时依依别情被搅和得烟消云散,二人依偎着笑到一处,熄灯共眠。

硝烟又起,江淮间厮杀不止。江东不宁,周瑜、程普奉命领兵前往庐江平叛,势如破竹。又有黄盖、太史慈等在江南各郡剿灭山越匪徒。孙权铁腕,先是软禁私通曹操的堂兄孙辅,杀尽孙辅家臣,继而敲打江东各地方门阀。直至七月末,方才止息纷争。

八月秋风起,周瑜着银铠白袍,俘获庐江太守帐下万人,凯旋而归。大军还未到吴郡,黛玉从吴侯府上得知“胜仗”二字,便喜得念佛,安心和周母料理家事,预备迎他回来。

然而就是这一喜,叫人失却防备。适逢夏秋之交,寒风乍起,黛玉这几日沾染寒气,犯起咳嗽来。好在大夫前来诊治过,不很严重,卧床休息三五日就可痊愈。

这日周瑜归来,黛玉打起精神起来梳洗,不愿他一回来还要为她身体忧虑。前厅侍从来报,“大人回来了。”

黛玉欢喜,刚要往前头去,却不防侍从们七手八脚用竹椅抬进来一人,上头躺的不是周瑜是谁。

黛玉急让紫鹃扶她过去。一眼看去险些支撑不住,周瑜躺在竹椅上不得动弹,胸口白袍衣襟下渗出斑斑血迹来,疼得他呼吸急促。黛玉心疼落泪,忙上去问,原本奄奄一息的周瑜却一把按住她的手,睁开一只眼,狡黠安慰:“颦儿莫哭。只是装装样子。”

黛玉霎时愣住,不解他此举何意,配合着不戳穿,惊魂未定,让人好生抬周瑜回房。

侍从将周瑜扶回床榻,恭敬退下。见房内走得只剩黛玉和紫鹃、嫣鹂两个丫鬟,周瑜撑着身子坐起,摆摆手安慰黛玉,“不要紧的。”

黛玉不放心地瞧他脸色,全然不似方才虚弱,稍稍安定心神,嘱咐嫣鹂去老夫人房内告诉一声,不要老人家担心。周瑜靠在床头,看她行事,赞赏,“还是夫人想得周到。”

黛玉蹙眉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任周瑜拾起她的手握在手心,柔声问:“这是为了什么?你既然无恙,做什么要装出这副样子来惹人难受?”

周瑜见她红了眼圈,面无血色,心头揪紧,单手扶住她的肩膀,抱歉道:“当中缘由,你过会儿就可知晓。对了,这几日你也寻个借口,不要理会外人……”

他话还未说完,黛玉捂着心口咳嗽起来,周瑜还当她也是装病,发笑,“这主意不错,正好我们一处躺着。”

“唉……姑爷说的什么话?”紫鹃急匆匆倒水过来让她服下药丸,怨怪,“我们姑娘难道还是学着装病给你看吗?”

周瑜登时紧张起来,低头追问:“你病了?”

“你听她一惊一乍的。”黛玉不想弄得他劳神,眱了紫鹃一眼,“一点风寒,咳嗽几声,做这轻狂样子。”

周瑜这回倒是和紫鹃一条心,盯着黛玉服过药,催她也上床休养,“还是躺着养养吧。”

“这算什么?”黛玉嫣然一笑,捶他一把,“一家子躺下去两个,让别人听见要笑话咱们的!”

这一下动了他伤处,周瑜强忍痛呼,还是漏出声音来,疼得额头冒汗。黛玉顿时慌神,不肯再信他鬼话,拉着紫鹃过来解开他衣襟,就见衣衫下,胸口裹着几层白布,染着血迹。

“这……这怎么说?”黛玉气急,一个劲追问,“你把这叫装病?”

周瑜连忙掩起衣襟,要去哄她。黛玉不听许多辩解,坐在床边捂脸抹泪。这一急,岔了气,哭得咳嗽不止。紫鹃只得把她扶上床。

这下倒好,夫妇俩双双病倒,一张床榻躺了两个病患。紫鹃安顿好他们,在旁打量着都觉得滑稽。周瑜安慰得黛玉止住泪水,不住解释:“伤虽不假,装病是真。这伤还是十日前攻城时,一招不备,被李术手下副将用枪扎中。当时天气炎热,愈合得慢。这几日行军颠簸,又不慎挣开皮肉,才出了点血。”

紫鹃在旁听他这大段解释,暗道还不如不说。讲得如此详细,叫人听着都跟着疼,哪里还能安慰过去。顺手倒了杯茶过去,不满地撇撇嘴,塞进周瑜手里,堵上他嘴,“姑爷还是喝杯茶吧,嘴都说干了。”

这下才安静片刻。周瑜和黛玉互相望望,一个捂着伤口,一个捂着心口,皆是一样为病痛所扰,反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两两相对,陡然失笑,也就和好。

黛玉再三确认过伤处无事,纤手轻轻替他掩好衣襟,笑道:“这下好了,我们也算是同病之交了。”

自己想想都觉得这话好玩。周瑜顺着她话头说下去,“你如何忘了前两年在居巢,我得了伤寒,你也急病了?那时不就已经是同病之交了吗?”

紫鹃语塞,听着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嘴里立马有无数句话想数落,心道这病还病出乐子来了不成?不由多叹了几口气。

那头一对病美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周瑜倚在榻边,黛玉歪着身子探出头,两人孩子气地互相望望,一唱一和。黛玉给周瑜使个眼色,先说:“那头的紫鹃姐姐,有什么话可别背着人啊?”

周瑜揉着她的肩头,帮腔:“是啊,紫鹃姑娘有话快指教、指教我们吧。”

“我可不敢在这儿多待了。”紫鹃缩着脖子,面露难色,几步过来给他们俩盖好衾被,强按他们躺下去休养,憋笑数落,“知道姑爷姑娘感情好,犯不着合起伙来欺负我这个小丫鬟啊。听听说的都是什么话?不怕传出去要人笑话。哪有人欢喜病到一处的呢?真真是说的痴话了!”

却道瑜黛二人,听了这话,不怒反喜,乐在其中。紫鹃叹气,拿他们无法,收拾杯盘往外去了。周瑜又嘱咐:“有人来时,还要你们好生应付,切莫走漏了风声。”

“是,难道府里上下,独姑爷和姑娘会吓唬人么?”紫鹃噘嘴嘟囔,“回头我也躺下,看谁来伺候你们。”

“哎,你还没说,为什么要装病?”黛玉笑望紫鹃出去,转头问周瑜。

“嘘,过会儿你就知道了。”周瑜眨眨眼,卖了个关子。

其后三四天里,日日有人上门递拜帖、请帖过来,或是拜访,或是邀请赴宴。还有女眷送来的帖子,要请老夫人和周夫人过府宴饮。

倘有来拜访的,周瑜和黛玉事先说好,端起一副病容要下人扶过去,对方见了这情形,自然不好再叙话,少不得匆匆告辞。赴宴请帖更是好办,只消说一声“病体未愈,不能饮酒”便推脱得过。

黛玉卧在榻上,手里拿着拜帖,一一细细念来:“吴郡顾氏……吴郡张氏……”

几张看下来,都是吴郡、钱塘一带的地方望族。父母在时,她都听过这些世家姓名。这些人家与她家还有些来往。

“原来你装病,就是为了敷衍他们。”

黛玉玲珑心思,打量周瑜反应,明白他的用意。她也是列侯之后,世家之间的来往应酬,她见得多,这倒也不难猜。孙氏以及周瑜、程普等旧将都非吴郡本地名门出身,悉数都是外来,夺得江东六郡。江南一带的世家虽然无力抵挡,却并不真心臣服。原先孙策在世,就有许贡之流暗中作祟。如今孙策亡故,孙权新继位,局势动荡,这些人家又敲起算盘,从旁观望局势,乃至暗地里站队、出力。若是孙氏、周瑜没能扛过宗族反叛、郡县作乱这遭,江南世家又是另一番选择了。

眼下局势新定,周瑜手握兵权,得蒙吴侯亲近、信任,当然成为这些世家拉拢的对象。他得胜归来,不可居功自傲,犯吴侯威严。人情酒宴,能不去便不去。装病作借口,不得罪人,再好不过。

一晃到了八月初四,秋高气爽,丹桂飘香。按照习俗,【1】周瑜命人在院中北边的竹丛里置下木床围屏,与黛玉在林间弈棋。

幽篁生凉气,二人披着披风。下了半个时辰,黛玉下到难处,吃力起来,执棋抬眸说笑:“罢了,就让你赢了这局。我不是很擅长下这劳什子。”

“是吗?”周瑜并未弃子,岔开话题,引开她注意,“你那些姐姐妹妹们,也有擅长下棋的?”

黛玉懒懒的,勉强陪他再下几步,随口答:“原先家中二姐姐最擅长弈棋。宝姐姐和三妹妹下得也不差。云妹妹也会下。我却不大爱弄它。”

周瑜看看棋盘,凝神沉思。黛玉含羞拾起一颗棋子砸过去,“少来怄人!你以前和孙伯符将军都下得有来有往,还能被我难住吗?”

周瑜似不在意,捏起棋子还她,意味深长笑笑,“这倒难说。”

复又下了近半个时辰,黛玉神思困乏,正想开口弃局,不料一个子下去,竟赢了这盘。黛玉骤然愣住,歪头仔细去数吃了几个子,一核对还真是她赢了周瑜,登时笑开,“还真被你说中!”

周瑜笑着将棋盘上棋子捋到一处,倒回木盒。黛玉这下棋兴高涨,伸手拦住他,“既如此,再陪我下一局吧。”

换在平时,周瑜无有不应,今天倒罕见推辞,“我觉得心口生疼,明日再说吧。”

黛玉敏感觉出不对劲,较真,一双妙目扫了他几眼,狐疑道:“不对,你有事瞒着我……”

周瑜觉得好笑,收拾棋盘,“夫人,委实没有!”

黛玉静静琢磨,恍然大悟。周瑜素善弈棋,如何今日百般拖延,还让自己得胜,分明是他有意设计。再一深想,一时心痛蹙眉,嗔道:“呀!今儿是八月初四!”

《西京记》曰:“汉宫中,八月四日出北户,竹下对局,胜者终年有福,负者多病。”【2】

“是,八月初四。”周瑜拍拍手,郑重盖上木盒,温声笑来,虔诚祝祷,“瑜盼你终年有福。一切病灾,由我承受。”

“呸!你倒上赶着咒自己!”黛玉心中虽为他的心意感动,可也不肯要他折损福运,愀然作色,站起身来回屋,尚且气不平,怪道,“怪我一时顾虑不到,中了你的计。再想要我陪你下棋,就不能够了!”

“习俗罢了。何况是我的心意。”周瑜笑着跟上,在后宽慰,随她一道回房。刚一进屋,紫鹃快步进来报,“鲁先生请见。”

“子敬来了!”周瑜玩心大起,过去拉拉黛玉,黛玉不肯理他,周瑜低声道,“有客来,这戏还得请夫人陪我做足才是。”

黛玉知晓他不怀好意,懒得睬他。径自躺回榻上去,拾起合欢扇遮住脸。周瑜顺势过去躺下,盖好衾被,装出病势深沉的样子来,还不忘央求紫鹃,“紫鹃,莫要拆穿我们!”

黛玉拿扇半掩着脸,嬉笑说:“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求她也是白求。”

紫鹃笑叹一口气,心道你们两个促狭鬼凑到一处捉弄人,还要防着我坏事。

“姑娘不必使这激将法。横竖我不说话,随你们闹就是。我犯不着为那个呆子费心。”

紫鹃去后复返,带回一阵急促脚步声,鲁肃急冲冲进来,一眼望见榻上二友人病卧,虚弱不堪,急得泪花闪闪,哽咽问:“两月不见,贤伉俪如何病重至此啊?是肃不好,来得晚了!”

越说越激动,掏出帕子来擦着眼泪。紫鹃在旁看得无语,索性闭上眼,眼不见心不烦,重重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紫鹃(叹气):就离谱……没救了!我就笑笑不说话。

【1】本章习俗考据自《四时幽赏录》、《吴郡岁华纪丽》。

【2】出自《四时幽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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