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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淮无甚雄主。我想北上投奔曹丞相。公瑾不如与我同去吧!”

手中烛火“扑”地被风吹出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走廊里分外清晰。灯影幢幢,看不清周瑜表情,他对蒋干的提议未置一词。

蒋干提袖大摇大摆走着,才起了话头,就止不住兴奋起来,“公瑾,依干之见,曹公新破袁绍,有一统北方之势,正是用人之际。你我此时前去投奔,好比孙武见用于吴王,苏秦得志于燕侯,前途不可限量啊……”

周瑜并不认同,“江东初定,也正值用人之际。吴侯爱才,江淮英杰乃至荆襄文士都慕名而来。子翼何故舍近求远呢?”

“诚然如此。只是江东不比北方地广,有张昭张纮两位大人,程普黄盖两位老将就足矣!公瑾,我们若屈身在此,这……不可不谓大材小用啊!”

周瑜不多与他争辩。蒋干还要劝告:“公瑾,我可都是为你着想……”

“子翼兄。”

蒋干滔滔不绝,沉浸在自己计划的前景中,突然被周瑜叫住,回头一看,老友挈着灯盏,站在一闪门边笑道:“子翼兄,这间。”

周瑜抬手一推,便将门推开。蒋干被他打断,愣了愣,也不觉有异,点头笑开,拱手谢过:“哦,哦。那就打扰了。”

“子翼兄客气。”周瑜目送他进屋,蒋干转过身来,意犹未尽,还要请他入房内一叙,被周瑜抢先上前一步扶住门,“子翼兄,夜深了。”

“公瑾……”

蒋干要出口的话硬生生被他堵回去,周瑜替他合上门,“早些歇息吧。”

卧房中,掀开重重湘帘,如纱灯影下,黛玉在镜前斜歪着头,拔下玉钗。她在镜中瞥见周瑜端着灯盏回来,步履迟缓。回身过去,余兴未尽,正要谈起今日观潮之事,打量他几眼,瞧出不对劲,笑问:“一会子的工夫,这是怎么了?”

周瑜放下灯盏,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终于放松下来。眼含柔情拾起她肩头一缕长发,低声道:“还是瞒不过你。”

“究竟怎么了?”黛玉放下手中玉钗。

周瑜想起刚才和蒋干的对话,哑然失笑,觉得滑稽,道来原委:“子翼打算投奔许都,呵,还约我同去。”

黛玉展眉而笑,抚着长发,思量道:“约你同去,难道不是你这同窗好友的一片盛情?”

周瑜知她在打趣自己,欺身上去去怪声怪气问:“夫人这是要劝我答应了?”

黛玉笑个不住,娇嗔:“他既能来劝你,你不能去劝他?还是说,你怕了他这个江淮才子,唯恐被他说动?”

周瑜笑而不语,忽得一下子拥住她,羞得黛玉反手去推。他低头坏笑,柔声呓语:“好,你如今越发学坏了!还帮着外人来奚落我!我今日就先降住了你,明天再去理会他!”

黛玉一面笑,一面躲,初时还不肯松口,禁不住他玩笑,讨了两句饶,捶了他一把,骂道:“真是不识好人心!替你出主意你还不领情,明儿我只看你有什么本事……”

“夫人休要取笑我!”周瑜却是苦笑,挑眉道,“回头你就知道子翼那人固执起来,多么难缠!”

秋深风烟冷,霜凝橘柚香,却是秋游好时节。鲁肃驾车,载着黛玉、紫鹃和周珏,周瑜、蒋干、阚泽骑马,七人结伴下山,趁一点残余秋兴,游览钱塘。晴光度暖,山清水明。晨时气清,水边便有人垂钓捕鱼,或在岸边安置下鱼篓、虾篓。

蒋干笑吟吟扯着缰绳,扬鞭指过去,要周瑜看岸边树丛里渔夫钓客的身影,大发感慨:“公瑾,此情此景,叫我想起一典故来。”

周瑜有意放慢马速,和黛玉所乘马车并行,向揭帘观景的黛玉交换一个带有“你看”意味的眼神。黛玉会意,抿嘴而笑。两人早有预料,耐心听蒋干说下去。

周瑜笑言:“子翼兄请讲。”

蒋干巾带飘飘,抖抖袖子,回头确认过周瑜在听,抑扬顿挫,侃侃而谈,似是有意要发一篇宏论,“我观钓客有感,昔年姜尚垂钓于渭水之畔,年逾八旬才出山助文王兴周。足见择主之紧要,不下于才学。”

言下之意,劝周瑜择主而事。周瑜不急不躁,反问:“择主一事,子翼有何高见?”

“择主,自是要择明主。择天时地利,方能成大业。”蒋干虽被他突然发问,倒还能对答,稍加沉思,便有下文,“譬如苏秦、张仪,二人之才不下李斯。然苏秦张仪之才,不过为一国所用,李斯却能助始皇成就统一大业,皆是择雄主、择天时所致。”

周瑜默然。蒋干得意一笑,摸摸小胡须,趁热打铁:“如今,以我观之,曹丞相便是雄主!江南虽富庶,终是一方之地,不若北方势大。曹孟德兵多将广,日后定有大事可图。倘若此时前去,必能有所作为!非安守于江淮可比……”

阚泽听着刺耳,皮笑肉不笑,冷笑两声,反唇相讥:“蒋先生也说,曹操兵多将广,如何能知去后便一定受重用?万一坐了冷板凳,岂不是空误才干?”

阚泽这一说,倒是蒋干始料未及,微微无措起来,尴尬笑笑,腹诽阚泽不过是个钱塘长,把周瑜抬出来,“我是说公瑾!以公瑾之才,何愁不得重用?曹丞相帐下谋士、将领虽多,但不论是单拿谋略、武艺来比,还是两样合而作比,都少有能胜过公瑾的!”

黛玉在车内听见,忍俊不禁,悄声对身边的紫鹃、周珏,还有驾车的鲁肃道:“不怪公瑾说他巧舌善辩,果真如此!听听他这话,这叫‘晓之以理’。”

言罢,又觉不足,兀自轻笑一声,抬眼继续去看周瑜如何应对,自言自语:“要说是晓之以理,却还不全。说理之中,兼有吹捧,可不是能言善辩吗?”

周瑜挨在车边也听去这话,胸中已有应对之法。迎风拍马赶上几步,洪声道:“子翼兄未免言过其实,瑜哪里敢当?不过……子翼所举之例,恐怕有失偏颇。”

“哦?还请公瑾赐教。”

周瑜眉眼凛凛,英气勃发,说来:“功业大小,岂是是否助人主成就帝业便可断言?苏秦张仪游说六国,合纵连横,名垂青史,后人敬仰,未见得就逊色于李斯之功。至于天时,子翼兄难道能预料到曹氏定能成就帝业?此语不可妄谈,子翼还是就此打住为好啊!”

蒋干顿觉失言,连忙噤声,笑笑岔话过去,“是是!公瑾,你看此间山水景致甚妙啊!”

黛玉放下帘子,思忖片刻,慧黠笑来,又悄声对周围友人道:“晓之以理不成,看来还有他法。”

恰是应了黛玉之言。果然不错,行了不到一炷香的时辰,走到内湖边,芦苇苍苍,水鸟凄唳,垂柳枯枝拂水,残萍黄草四散,蒋干忽得泣涕涟涟,以袖拭泪。周瑜和鲁肃对望一眼,憋笑问:“子翼为何流泪?”

蒋干眼眶发红,擦去泪水,哽咽答:“公瑾,我见柳枝依依,萍草凄凄,想起你我要是分别,天南海北,各在一方,不知几时能再与你闲游赏景,心甚悲戚,一时泪下……”

黛玉再三忍笑,回头对他们解释:“想必这是‘动之以情’了。”

周瑜骑马过去,拉住蒋干,劝慰:“子翼莫哭。子翼要是留下与我一同辅佐吴侯,不是日日都能相见?何况大丈夫志在四方,岂可因私情废大事?”

蒋干本还为难,一听“大事”,念及方才因为帝业一说,被拿住错处,占了下风,眼下有了主意。登时掩面而泣,顺口接下去:“说起大事,莫过于忠君治国。如今天下诸侯并起,天子孤穷。身为汉臣,不能尽君臣之义,救万民于水火,干郁愤难平啊!”

周瑜听他提起汉帝,欲以君臣之道来劝说自己,颇为感慨,叹道:“既如此,子翼为何还要去投曹操?曹操挟持天子,海内皆知……”

周瑜此话还给老友留些情面,未曾点破。蒋干摸摸脸颊,发窘,支支吾吾:“这……”

黛玉在车内听得尽兴,这回连紫鹃、周珏、鲁肃都跟着发笑。女孩们闹到一处,黛玉怕叫外头听见,臊了蒋干,耽误下面的好戏,掩住嘴,摆手要他们不要笑出声,促狭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俱已用过。不知道这位蒋先生,还有什么妙计?”

而后一路倒是无话。七人在饭馆用过午饭,趁日光好,租下一条船在湖上泛舟饮酒。当中,蒋干躲开众人,拉周瑜到船尾,低语几句。周瑜脸色未见异样,聊过回来,仍是宴饮谈天。一行人赏够湖上秋景方回山房。

黄昏冥冥,倦鸟归林。紫鹃将路上折来的秋花秋草插瓶,周瑜进门,黛玉本在窗下赏瓶花,见他过来,拈起一朵秋芙蓉,走过去拦下他去路。周瑜起了玩心,迈步要躲开她,黛玉不让。

“夫人有何指教?”周瑜明知故问。

黛玉噙笑,啐他:“少来和我装傻!快交代,在船上那会儿,他同你说什么了?”

周瑜揽过她,两人往内室走去,周瑜玩笑道:“子翼兄说我定是舍不得夫人,这才不肯同他去北方。”

“呸!”黛玉拿花砸过去,“好不要脸!当我听不出你又拿话来编排我!”

周瑜笑着接住芙蓉花,轻轻给她簪在鬓边,才道:“子翼说,曹操招贤纳士,荣宠丰厚。若我去投,决计是高官厚禄。”

黛玉原惦记着蒋干还有什么招数,不想听到这个,撇撇嘴,不悦道:“我当有什么!原来是这个!白辜负我这半天的期待了。”

“子翼兄所言不差啊。”周瑜瞧她面露不喜,知她体贴自己心意,暗自开心,还仍要去问:“夫人为何不喜这话?”

黛玉笑着指指他,明眸善睐,反谑回去:“当我不知你的心思?他不说这话,也算得上是个有趣的。说了这话,竟是个再俗气不过的人了!我是瞧不上的!”

说完笑哼一声,转过身去侍弄花草。周瑜觉得她说得有诙谐,在她身后贴过去,耳语:“谈论封赏便是俗气?”

黛玉娇声轻笑,回身对答:“你不用拿这话来试我。他今日有备而来。先是晓之以理,复动之以情,最后又诱之以利。环环相扣,心思缜密,确实当得起‘辩才’二字。只是境界平平,也忒小看了你!纵使再有才,在我这里,也就是个俗人罢了!”

周瑜品出她弦外之意,字字句句说到他心上,追问:“那依夫人说,该如何劝我?”

黛玉摇头,揶揄:“谁能劝得动你呢?”

“理,今日你是说尽了。情,却还未言尽。休说君臣之义,你如何舍得下与孙伯符将军的情义呢?”

周瑜登时情动,握住黛玉的手,感慨道:“知我者,夫人也。夫人真乃瑜之知音!”

黛玉嫣然一笑,眉尖微蹙,慨然而叹:“所以我才说他小看了你。你是个极重情义的人。只有先以名利引诱,而后情、理试探的道理。反过来又有什么用处?如果连情理都说不动,名利封赏又怎能动你的心呢?不过是枉费口舌罢了。”

“唉……就怕子翼不如夫人慧心,尚且领悟不到这层。”周瑜无奈,“今夜又要苦劝瑜投奔曹操了。”

黛玉沉思不语,紫鹃听了这句,反而惊声埋怨开:“老天爷!他怎么还不死心!晚饭上还要听他引什么经据什么典吗?我也不认得什么张一李四的,不管是谁家的先人,可快放过人家吧!搅得咱们都不安生!”

“哈哈哈哈哈……”

周瑜和黛玉被她逗乐。不过紫鹃这话倒是提醒了黛玉,黛玉咬唇凝思,对周瑜道:“咱们是该想个法子,不能叫他得意下去……”

周瑜凤眸微眯,两人交换一个眼神,正是想到一处去了。紫鹃在旁见了,明了他俩盘算到一块儿去,光是她姑娘一个就够让人受的,现在加上周瑜,方才埋怨蒋干的那颗心不禁慈悲起来,暗地里替他念了几遍佛。

“哎,姑娘想出法子,可别瞒着我们啊!”

黛玉望望紫鹃,玩笑道:“既如此,你再去把子敬叫来!咱们一道商量对策!有他相助,不是更好?”

紫鹃看看周瑜,周瑜点头应允,她忙跑出去请。周瑜斜睨过去,“夫人这是决意今晚要给子翼摆鸿门宴了?”

黛玉回道:“该是周将军念在同门之谊,手下留情啊!”

作者有话要说:  紫鹃:蒋先生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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