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归朝欢（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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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凌偷偷离开了莲花坞。

他心里乱糟糟的，好像有一团乱麻梗在心头。

他们有小孩了。

多值得开心，又多值得伤心。

金凌自小被江澄和云枳带大，他们就像他的父母一样。准确的说，金凌把他们当作父母。

在无数的夜晚，他暗暗告诉自己，虽然没有父亲母亲，但他有世界上最好的舅舅和舅母。

他和别人是一样的。

他该和别人是一样的。

可是越长大，金凌越是清楚，舅舅和舅母在他身上付出了什么。他们爱自己，多年来不曾要小孩。

他不是没听过世家长舌妇们在背后议论舅母。他不是没见过舅舅一次次在别人面前维护舅母。

可是，可是……

他明明该为此开心的。

他明明就想过的。

为什么会有点难过，为什么心中鼓鼓的，喘不上气。

金凌知道，哪怕有了弟弟妹妹，舅舅，舅母对自己是不会变。他也一直有心里准备。可这一天真的来临时，他还是有点难过。

这个世界上，很多人不管走多远，心里总是踏实的，因为他们知道，不管在哪里，他们身后都有最深厚的血缘羁绊。

只我没有罢了。

金凌站着人来人往的集市上，手脚冰冷。

“夷陵老祖，五文一张，十文三张！”

“夷陵老祖，五文一张，十文三张！”

………

隐约中有人叫卖着。

金凌听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心中噌的被点起了汹涌怒火。

“魏无羡！”

他咬牙，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另一边，魏无羡和蓝忘机带着断手追踪至此。听到有人当街卖夷陵老祖的画像，魏无羡来了兴趣，凑了上去。

然而魏无羡翻了翻摊主那沓“夷陵老祖镇恶像”，实在不能接受画中这个青面獠牙、凸目暴筋的壮汉是自己。

他据理力争：“魏无羡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你画的这是什么？！没见过真人也不要乱画，误人子弟。”

那摊主正待说话，魏无羡忽然感觉背后有有风袭来，闪身一躲。

他是躲过了，这卖画的摊主却被人掀了出去，那些画像也散落一地。一时间，热闹的大街乱糟糟的。

这摊主本来要骂，一见踢他的是个浑身金光乱闪的小公子，非富即贵，气势先下去半截；再一看，对方胸口绣的是金星雪浪白牡丹，彻底没气了。可又不甘心就这么平白无故受一脚，弱弱地道：“你为什么踢我？”

那小公子正是金凌，他抱着手，冷冷地道：“踢你？敢在我面前提‘魏无羡’这三个字的人，我不杀他他就该跪下感恩戴德了，你还当街鬼吼鬼叫。找死！”

他心中正乱，猝不及防又听到有人在提魏无羡，联想到自己，更是对造成这一切现状的罪魁祸首恨上加恨。

魏无羡没料到金凌会在此出现，也不知道金凌心中的前因后果。只觉得这孩子行为举止颇为骄纵跋扈。心道：“这孩子的性子我要不是敲打敲打他，将来迟早要吃大亏。”

眼见金凌似乎没撒够火气，朝地上那人逼近两步，他插口道：“金凌！”

金凌转身看见莫玄羽，联想到此人在金家作为，口气轻蔑。

“你还没逃走？也好。”

这边，金凌唤出仙子，把魏无羡吓得满街逃窜，躲在蓝忘机背后不敢出去。

那边，江澄和云枳发现金凌不告而别。

“小凌，是不是不开心？”

云枳皱着眉，有些担心。她一直在乎金凌感受，可是这次，太突然，她也没有想到。将心比心，突然接到消息的金凌，一时间不能接受也是理解的。

“我看，就是这个臭小子贪玩，跑回金氏也说不定！”

江澄也有点担心，可还是安慰着云枳，转身派人往兰陵走一趟。

云梦到兰陵一来回最快也需一两日，等接到金凌不在金麟台的消息，云枳和江澄慌了。

“我去寻他，你别急……”

江澄看云枳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生怕她同自己一同前往。如今小的调皮搞离家出走，大的有孕在身，月份尚浅。他真的焦头烂额。

“我怎能不急！他这样冒失出去，万一遇上什么事，可怎么办！”

云枳听见金凌没回金麟台，整个人都急疯了。见江澄要出门去寻，说什么要跟上。

“云枳！”

江澄不赞同的看着她。

“大夫说你月份尚浅，若出什么岔子可怎么办？”

云枳看了看江澄，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她低着头，心里难受。

“你若寻到他，你得答应我，莫要凶他。”

她也知道江澄心疼自己。自从云枳知道江澄其实盼望孩子已久，心里对他多是妥协。

目送江澄带着弟子们出门，云枳坐在椅子上，摸着自己平坦的肚子，陷入沉默。

金凌离开莲花坞，漫无目的遇上魏无羡他们，后面又到行路岭，闯入石堡。若不是得魏无羡和蓝忘机援救，怕是小命就要交代于此。

他虽然迷糊被困墙内，可是生魂离体，他还是有些知觉。自然知道是莫玄羽和含光君搭救自己。

嘴上没说什么，可是心里对莫玄羽的看法已经悄然转变。

金凌躺在客栈床上同魏无羡斗嘴，无意间转头看向窗外。

天色渐晚，稀星点点。路上摊贩已经陆陆续续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街角尽头，似乎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舅舅？！？！”

金凌跳下床，边跑边披上那件又泥又皱的家纹袍，喊道：“你别跟过来！”他身形轻灵腿又长，三两步跨下楼冲出客店。魏无羡追了好几条街，竟被他甩得不见人影。

魏无羡想起金凌腿上那快恶诅痕，心里放不下。

一个年轻男子愠怒的声音从前方长街尽头传来：“你是大小姐吗？脾气是越来越大了！如今还学会离家出走了吗？”

江澄！

魏无羡急忙闪身入巷。旋即，金凌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我不是没事吗？别念我了！”

江澄道：“没事？活像泥沟里打了个滚这叫没事？你知不知道你舅母在家多担心你？说，怎么回事？”

金凌不耐烦地道：“我说了，什么也没有。摔了一跤，白跑一趟。嗷！”他大叫道：“不许这样拽我！我又不是三岁！”

江澄厉声道：“我是管不了你了！我告诉你你就算三十岁我也能拽你。下次再敢一个人不打招呼乱跑，鞭子伺候！”

江澄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发现金凌除了衣衫有些脏之外，看着确实无大碍。盯了一会，又发现有些不对。

“你小叔送你的灵犬呢？”

这个灵犬，是金光瑶在金凌小时候就送给金凌的。很是机警，平日里跟着金凌，出了不少力。就算金凌这样偷跑出来，灵犬也是跟在左右，不然江澄他们也不会这么快找到金凌。

话音刚落，巷子的另一端，便传来了两声熟悉的犬吠。

魏无羡勃然色变，双腿自发而动，毒箭追尾般冲了出来。那只黑鬃灵犬从巷口另一端奔来，越过魏无羡，扑到金凌腿边，十分亲热地用尾巴扫他。

但他这一冲，直接把自己冲到了江澄与金凌，还有一大批江家的弟子面前。

“是他？”

江澄心里蓦地一震，看了看围在金凌腿边的灵犬，又看了看面有难色的少年。

一个巨大的，荒谬的，令他颤抖的想法笼罩着他。

魏无羡默默转身逃跑。

没跑几步，就被紫电缠上。金凌站在一旁，眼底尽是欲言又止和惊疑不定。

他想上前为莫玄羽求情，可他不敢。

自记事以来，金凌从没在江澄脸上见过这种神情。他这位年纪轻轻便独掌仙门望族云梦江氏的舅舅，除了在舅母面前，常年都是冷厉阴沉的，出口既不肯留情，也不愿积德。而此时的他，虽然在竭力压制多余的表情，眼睛却亮得可怕。

那张永远都写满傲慢和嘲讽、满面阴霾的脸，仿佛每一处都鲜明了起来，竟然难以判断，到底是咬牙切齿，是恨入骨髓，还是……欣喜若狂。

“舅舅……”

金凌轻轻拉拉江澄的衣袖，像个听话的幼犬。

“金凌！把仙子叫过来。”

江澄可顾不上金凌此刻的心情，只让金凌召来仙子，看着眼前人熟悉的表情神态，心里确认无疑。

魏无羡被江澄抓到一间客栈里，跟随来弟子们塞了银子给店家，将闲人都请走。

此刻面对着江澄，魏无羡也知自己瞒不住了。江澄有多了解他，不用说彼此都心知肚明。就算紫电抽不出来什么，可单单就他在狗面前的表现，就佐证了一切。

江澄则慢慢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半晌，静默无言。这杯茶热气腾腾，他还没有喝一口，忽然把它狠狠摔到地上。

“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魏无羡看着江澄，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同自己嬉笑打闹的少年。时隔这么多年，江澄褪却少年稚嫩，带着稳重冷厉，恍然一看像是陌生人一样。

“我不知道要对你说什么。”

魏无羡诚恳的说。

他真的不知道要同江澄说什么，是啊，要说什么。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他们之间，早就不是从前了，又可以说什么呢？

江澄轻声道：“你果真是不知悔改。”

像他们从前对话，经常相互拆台，反唇相讥似的，魏无羡不假思索道：“你也是一般的毫无长进。”

江澄怒极反笑：“好，那我们就看看，究竟毫无长进的是谁？”

屋里头，魏无羡和江澄争执起来，伴着仙子汪汪的叫声，屋外的金凌吓得打了个哆嗦，不放心的在门口直转悠。

他在舅舅抓莫玄羽进去之时，就让小厮传信回云梦给云枳，让她快来。

如今能救莫玄羽，不，能救魏无羡的，只有舅母了。

金凌眼眸暗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