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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何曾风寒未愈了?
我有些疑惑。
即便是夜里起了风,那也不必拎着大氅来,好似我多弱不禁风一般。
范御史却明了似的笑了一声,“明日想来府上不大安静,孟大人这风寒未愈的恰是时候。待大人痊愈后,你我兰台再见罢,下官告辞。”
我裹着大氅,额头冒汗,还是琢磨不明白青衿的意思。
只是范御史说恰是时候,那即便是做戏也该做的像样些,于是我冲范御史点点头,扶着白鹭往回走,“迎双阁灯熄了吗?”
“今日夫人说不大爽利,叫大人还是在敞月轩歇下。”
也好。
我倒希望芳芳这样不大爽利的日子能多些,毕竟在一处时总觉得尴尬,想来芳芳也是这样觉得的。她这样粗粗壮壮的身子,会有什么不爽利的时候。
第二日我便懂了青衿的用意。
一大早还未起身,白鹤便送进来许多要前来拜会的帖子,有以前在奉议司的同僚的,有六部的,甚至还有一封是尹川王府的。王爷自是不会亲自驾临,便是来,也绝不会这样恭恭敬敬的下帖子。我抽出王府的帖子来看了看,果然,落款人是若白。
照理,我新升兰台,何况对他起了那样的心思,需得与他保持距离。
只是怎么想着,他都是曾于天寒地冻里救了我一命的恩人,恩人要见我,委实不该找这样蹩脚的理由搪塞。
于是我对白鹤道,“这个回个信,我起了就去见罢。”
“是。”
白鹤躬身,自我手中接过名帖,正要服侍我穿衣时,白鹭又急匆匆跑进来,“大人,奉议司明大人来了,就在门外马车里。”
若白,明大人,这么巧?我甚至怀疑这两位是不是约好了要到我这里来寻个不痛快的。
我从白鹤手中接过衣服胡乱系着,叫白鹤匆匆给我擦了一把脸便往外间走,“请明大人进偏厅,稍候片刻。王府那个回个信,就说现下里不大方便,午间……”
话未说完,已听得门外一声浅笑,“孟大人,是怎样的不方便?”
紧接着,便有一袭天青色曳了进来。
晨间的日光碎碎溶溶,随着这一开门的动作笼住了门前一方青石砖,一刹那里便揪扯出无数以才子佳人作开头的故事的错觉。所谓刹那生灭,一刹那有多久?佛说一弹指有六十刹那,一刹那有九百生灭,但在这一刹那里,我相信就连智慧如佛陀,都说不清我的感情生出了怎样的起伏与波澜。
“若白……公子。”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一时间就连说话都觉得多余。
“听说孟大人着了风寒,特意为大人送些药来。”若白笑了一声,“因与大人相熟,便未曾叫下人通传,大人可别怨若白自作主张。”
“怎、怎会。”
我连忙请若白坐下,下意识里将衣襟拉的更直了些。
“其实我……”
“若白略通医术,不如由若白为大人稍作诊治。”若白依旧笑着,身后那个叫修语的小厮已将软垫放在了桌上,我看着若白,只觉不需他诊治,此刻的脉象便已忽而虚浮忽而狂癫。是没得治了。
尤其是若白的指尖搭在我腕上的那一刹那。
那一刹那里天旋地转,仿佛又回到了我初入京师的时日,天寒地冻里他带来了唯一的暖意。柑橘香、白狐领、青呢小轿……许多不相干的事物在一刹那里一起涌入了我的脑海,上下翻腾,不得平息。我只觉得我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腔子里似有什么要蹦出来,却又被紧紧束住。
“大人这脉象……”
若白低了头,微微抿了抿嘴。
我看不见他的神情,但觉得他是在笑。
“都快成了细数无力,虚阳外浮的脉象了。大人,这几服药还是叫小厮去煎了罢,若白今已瞧过,心里有数便觉安了许多,大人好生休息,若白这便告辞。”
若白起身,在我腕上按了按,接着便是一揖,就如方才来时不曾通传一样,走的时候亦不需要我起身去送,便如一阵风似的,来去无踪,独独在我心上烙了个印。
我坐在椅子上,一手拿着若白塞过来的药,一手抚向胸口。
匆匆一见,我的心都好似空了一般。
这时白鹭过来,垂首低声道,“大人,奉议司明大人已在偏厅候着了。”
今日奉议司休沐,明诚之也是便服。我到了偏厅时,他正负手看着墙上的一幅画,那幅画出自坊间不大出名的一个画匠,叫张载风,是当年在栖霞馆温书无趣出门闲逛时碰到的,聊了几句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得知我要考试,他便送了我这幅“雪里青松图”。
这图到处都是雪,青灰的色调,光看着就叫人生出寒意来。
如今明诚之穿着藏蓝的长衫,与这处青灰站在一起,便愈发的寒了。我打了个颤,朝着明诚之做定了拱手的动作,方才出声道,“明大人,今日有些不适,起迟了,见谅见谅。”
“我来时,见若白从这里出去。”
明诚之转过身来,将手上拎着的东西放在桌上。我听见他提起若白,于是将头埋得愈发的低,虽好奇他拎了什么东西来看我,却也不敢抬头去看,只等着他叫我起身。
“若白说来给你送些药,他颇通些医术,也好。”
明诚之说完才叫我起身坐下,分明是在我的府邸上,然见了明诚之,我就一丁点的主人架子都没有了。
“你升任兰台参议,论理,我是该请你去吃顿便饭的。”明诚之也坐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只是想必你不大乐意,司里杂事也多,便罢了。”
我轻呼了一口气,连忙道,“哪里话,只是知道明大人事务繁杂,不敢叨扰。”
“是么?那今日我请你去川香阁如何?”明诚之放下茶杯,看了我一眼,“孟非原,你在我面前,嘴里什么时候能有一句真话?”
于是我又语塞了。
仔细想来,仿佛在明诚之面前,确实一句真心话都未曾说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慑于明大人威严,知道自己的真心话从来都讨不得好。
譬如九曲诗会那次我就想赶走他,可他看我时我就违心的致起了欢迎词。再譬如一同去川香阁那次,本想拒绝与他同行的,可偏偏他提了出来,我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官场上往来,人人都戴了三头六臂的假面,哪里容得真话在呢。
明诚之的真,可不是谁都能学得来的。
“给你拿了几瓶竹叶青酒。”明诚之用下巴点了点他带来的那包东西,“日后在兰台事事小心。”
接着,他起身欲走,我也连忙起身相送。
“省着用吧。”
明诚之走后良久,我才琢磨出这句话的意思,省着用,他亦是知道兰台的冯建喜好竹叶青的,知道我一时片刻寻不到,便替我送了几瓶来。只是冯建这样的八面玲珑之人,一次性把酒送了得不到什么好,明诚之的意思,是让我徐徐图之。
于是我又对着明诚之的背影拱了拱手。
我在他面前没有真话,但敬重却是发自真心的。
日后去了兰台,只怕就再也没有这样肯照拂于我的上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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