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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虽然是白湘灵的生辰宴,但她毕竟未出阁,年纪又小,帖子却并不是以这个名头下出去。

顾瑟下了马车,向挨着她们的马车里瞥了一眼,余光一扫之间,却仿佛瞧见远远地有一架有几分眼熟的马车低调地转了个方向驰走了。

她没有多想,跟在云弗、顾笙等人身后丨进了门。

白夫人顾九音在花厅里待客。

她今年已有三十五岁,但坐在一众少女簇拥中,言笑宛然,颜色亦如少女般鲜丽,眼角眉梢却又添一段风月。

顾家姊妹几个上前与她见礼的时候,她握着顾瑟的手,笑吟吟地向满座的贵夫人们问道:“瞧瞧我这个侄女,满京城可能找出第二个一般漂亮的来?”

有个坐得近的夫人就笑道:“若不是你说是你的侄女,你们两个站在一块,就如嫡嫡亲的姊妹一般,真正是朝露明珠。”

顾笙、顾瑟姊妹里,顾笙生得更似云弗,顾瑟却全然是顾家的眉眼,七分肖似乃父顾九识。

但她与顾九音放在一块去看,就有九分九的相似。

姑侄两个也因此格外投缘。

顾九音喜欢听人夸赞顾瑟,更胜夸赞自己的亲生女儿白湘灵,第一百零一回后悔地向云弗道:“我怎么就没有生一个阿苦这个年纪的儿子。”

她的长子陆离今年已经十七岁,幼子霜降尚在襁褓。

就有人打趣地道:“若是叫你生了出来,满京城的好姑娘都被你求去了。”

夫人们一时在花厅叙起话来。

白湘灵就趁机拉了顾笙、顾瑟几个出门。

她笑盈盈地道:“前些日子我新得了一副升官图,不知道是什么人画的,工笔极是细腻,画的又十分新鲜有趣,同坊市间的都不一样,快来陪我顽。”

姐妹们热热闹闹地玩了一轮。

就有个丫鬟挑了珠帘进来,向白湘灵道:“姑娘,谢家大郎君遣人送了礼来。”

白家下人口中的谢家大郎君,就是白湘灵的未婚夫谢如意。

窗边的顾瑟垂了眸子。

屋里不单是顾笙、顾莞姊妹,还有几个平日与白湘灵玩得好的女孩儿,这时看着白湘灵抿嘴笑起来。

白湘灵微微红了脸,将帕子绞住了,片刻才握着脸道:“既是送了礼来,就送进屋里去就好了,何必来报我。”

有个女孩儿看着她,笑盈盈地道:“白姊丨夫有心送来的礼,湘灵姐姐何必这般小气,与我们共赏一番又有何妨?”

顾瑟记得她是光禄寺卿家的嫡女郑敏萱。

她微微地蹙了眉。

白湘灵已然大窘,顿足道:“这一盘升官图还没有走完,你们只管纠缠这些却做什么。”

等到顾瑟在更衣出来的小径上,再听到前头有人说话的声音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之前郑敏萱的声音为何让她感觉到熟悉。

她初到白府下车的时候,旁边马车里那个低低地说着“不过是个再嫁女,若不是今日有要紧的人到他家来,谁耐烦捧她的场”的声音,可不正是这位郑家小姐?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分,她总能遇上她与身边人说着并不缜密的悄悄话的场面。

白永年酷爱山石,白府的花园里布置了许多湖石,辅以亭台楼阁、长桥飞廊,几步便是一重山水。

顾瑟就在后面,听着郑敏萱冷冷地道:“你可打听清楚了?那位今日是不是到了这府上?”

答她的人是个中年妇人的声音,大约是郑敏萱身边的掌事嬷嬷,行丨事倒比郑敏萱周密些,声音压得极低,顾瑟只听到“书房”“白大人”“作陪”等字眼。

郑敏萱忽然打断了她,声音带着几分急躁:“那位贵人何其事忙,万一已经办完了事走了该如何是好?”

那嬷嬷把声音压得更低,又说了几句话,顾瑟便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不过想来是郑敏萱想听到的答案,再开口时情绪便舒缓了不少,连咬字都带了几分矜持之意:“那便依嬷嬷所说,我这就去。”

那嬷嬷又说了什么,郑敏萱已经不耐烦地截道:“我自然知道的,若是被人看见了,我只说是走错了路,那再嫁女能有什么治家之道,她自己都没什么规矩,难道还能来为难我没有规矩不成。”

顾瑟冷笑。

一口一个再嫁女,光禄卿真是好家教。

她沉了眉眼,低声对跟在她身后的闻藤道:“你去花厅里,找了姑姑,就说我请她在通往外院的各条路上安置些仆妇,小心今日这么多客人,冲撞了谁总归不便。”

闻藤微一犹豫,道:“只是姑娘这里……”

顾瑟道:“这里亭台虽多,路却简单,我循着来的路也能找回去的。”

闻藤应了声是,就跨了栏杆去走花石间的小径。

但她脚方一落,忽然觉得不好,廊前的花枝被风吹伏,此刻被她衣袂一带,发出簌簌的声响。

前面与郑敏萱说话的嬷嬷本来就紧着一颗心,听到这声音,低声喝道:“有人!”

郑敏萱慌乱地道:“是谁在那里?”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便向这个方向越走越近。

顾瑟却不耐烦在这个时候与郑氏主仆碰面。

几步之外便是一座临水小榭。

顾瑟随手推开了门扉。

她僵立在了门口。

室内点着沉静的香,柔白的纱幔在穿堂的风里微微起伏,水阁里一片安然静谧。

一袭玄色的男人靠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丨上,正与自己对弈,一座倒流香炉就搁在棋枰边,绵密的乳白色烟气氤氲流下,浸入执着棋子的宽大衣袖。

听见门口的细微响动,微微抬起眼向她看过来。

他道:“进来。”

顾瑟刹那之间便要闭上门仍旧退出去的。

但被他这样低哑的声音轻轻地一唤,身体就已经有了主张一般地走了进来。

她轻声道:“见过殿下。”

换下了道袍,梳起规规矩矩的垂鬟分肖髻的小姑娘,脱去那日生死一线间的匆促,愈加显出一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来。

夙延川也不知怎么,看到她的时候,一整日胸臆中难平的燥郁之气竟然就悄悄地化去了。

水榭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一身宝蓝便装站在重叠的纱幔底下,像个隐身人一般的上阳宫大内监杨直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夙延川将手中的黑子投入棋笥里,目光在顾瑟身上定了片刻,才似笑非笑地道:“你认得我?”

他今天没有穿着软甲,却着了一身玄色的大袖,长发不梳,玉带犀钩,萧疏轩举,如前朝名士。而当他抬眼望过来时,没有狰狞鬼面的遮掩,便露出一张带着漫不经心的睥睨之色的脸。

熟悉的龙涎香的烟气从香炉里散溢出来,掩去了他身上仿佛洗不掉一般的血和金属的凛冽味道。

顾瑟一时恍惚。

就在几天之前,覆在黑铁鬼面之后的他也是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从那时就猜中了她知道他的身份。

后来,她以治水能吏回赠他。

他当然也就知道,她已经向他承认——

她本来以为,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共识。

可是这时尚未及冠的太子殿下啊。

不知道今日是谁触了他的霉头,让他生出这样大的火气。

她有些无奈地,顺从地唤他:“恩公。”

夙延川唇角微微勾了一勾,指着棋盘的对面,淡淡道:“坐。”

顾瑟犹豫的片刻之间,一双凤眼就轻飘飘地扫了过来。

她告了一声失礼,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目光微微垂落,就落在棋枰半残的棋局上。

夙延川本来已经伸出手去捡拾棋子,见她垂着头看,又将手中的几枚落了回去,不动声色地道:“你精棋道?”

顾瑟专注地看棋,原本只是为了回避他的目光。

在推开门第一眼看到夙延川的那一刻,她就猜到了今天郑敏萱不惜郑、白两家交恶也要闯白府书房的原因。

只是不知道在郑敏萱的消息里本来应该在外书房的太子殿下,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白府后花园的水榭里。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外头有个千金小姐为了见他一面,连闺名和清誉都顾不得了?

她心情有些复杂,语气就不自觉地带出了几分熟稔和娇憨:“在殿下面前,安敢称自己擅弈?”

那种熟悉的、无奈的感觉又泛上心头。

夙延川压低了眉眼,道:“那就是会了。”

他忽然抬手将棋盘一拨,拂乱了满格的黑白,道:“来,与我下一盘。”

顾瑟抬眼,轻轻瞥了他一眼。夙延川以为她会说什么,但她却什么都没有说。

夙延川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小少女伸出手去,在棋盘上一枚一枚地将棋子捡起来,分进棋笥里。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骚人常形容少女纤手如玉,然而此刻那双手拈在羊脂玉和黑曜石磨制的棋子上,黑的衬出惊心动魄的白,白的被握在手里,肌肤与玉一般莹莹生光,竟分不出哪一个更柔润。

他看着少女低垂着眉眼,月白色的披帛缠在她臂弯,随着她不疾不徐的动作,于微明微暗之间,生出沉静而流动的光泽。

他有一刹间的恍惚,像是这样的生活,他曾经历过许多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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