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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隆客栈正式关门了。

虽然之前就因为闹鬼门可罗雀,可好歹还能靠着几十年前建造的气派的大楼和雕梁画栋,骗骗初来乍到的外乡人。

但是现在,县衙官兵将和隆客栈团团围起,过往商旅要么低着头快速通过,要么干脆绕路避嫌。

客栈内,一个姓曹的中年捕头正在问话。

店小二瘫坐在椅子上,要不是有两个捕役一左一右撑着,怕是下一秒就要两眼一番像一滩烂泥一样躺到地上安然昏厥了。

他吓破了胆,抽抽噎噎地说道:

“大人明察啊,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这位姓贾的商人在邻家的青楼花光了盘缠,就觍着脸皮赖在我们客栈蹭吃蹭喝,赶都赶不走。昨晚小人送两位客官入住后就睡下了,清早醒来一进大堂,就看见贾商人被抽干了精血吊在梁上。”

说道惊骇处,店小二没忍住又哭出了声。

曹捕头看着面色凶悍,内心居然还挺善良,弯下腰温和地说:“这么刁钻的客人霸着客房,你们做仆役的肯定很辛苦吧?”

站在旁边的陆然挑了挑眉毛,瞥了一眼店小二。

店小二毫无察觉,只感觉这位大人完全说到自己心坎里了,吧嗒吧嗒掉眼泪:

“贾商人只交一点点房费,就又要饭食又要酒水,不给在店门口撒泼打滚,搅地我们做不成生意。我可烦他了,要是他消失就……”

陆然扶额。

曹捕头直起身子,对旁边衙役漠然吩咐道:“记下来,动机是护店心切。”

店小二:“…………”

嘤。

曹捕头继续问:

“店里除了今晚入住的客人,还有什么人?”

店小二浑浑噩噩地回复:

“掌柜老板从没来过店里。算账先生每每都过了午时才来。负责烧水清扫的几天前生病请假了。店里就只剩厨房做菜的张跛子,和帮工陈大郎。”

曹捕头又转向旁边缩成一团的张跛子,一脸关切的样子:“眼袋这么重,昨夜累坏了吧?”

张跛子:“…………”

这跛子又瘦又矮,据他说几年前走夜路跌坏了一只腿,从此就瘸了。昨晚最后两位客人没要酒食,他便也早睡了,今早听见前厅小二叫声,才知道出了命案。

他辩解称,自己上楼梯都费劲,怎么可能把人挂在那么高的横梁上?

曹捕头点点头,看向最后一个杂役。

陈大郎今年尚不满二十,个头高,肌肉结实。一年前因为家贫来到店里帮工。和隆客栈生意虽差,底子还在,一天三顿饭还是管够的,便一直留了下来。

青年容貌平平,但身材俊逸,腰细腿长。确实是店里唯一有可能将尸体吊起来的。陆然盯着他的脸,总觉得有些古怪。

这时,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轻轻扯了一下。陆然将目光从陈大郎的脸上挪开,看见乙号房的那位客人坐在自己身旁,递上一截银灰色的发带,宝石般的双眼暗含流光:

“这位公子,我一个人怎么也打理不好头发。”

他仰着头凝望着陆然,明亮的眼中露出苦恼的表情,带着一丝羞惭问道:

“公子可愿帮我束发?”

男子的眼睛仿佛一潭幽水,陆然有一丝恍惚,讷讷地接过发带,撩起一缕长发。

那边陈大郎正梗着脖子粗声粗气地说自己早就睡了,任凭曹捕头怎么旁敲侧击,直接就是一套“不知道别问我反正跟我没关系”三连组合拳。

陆然一边帮男子梳理头发,一边沉思。这件凶案很是古怪。如果是邪祟所为,就在隔壁的他和潮生不可能没有察觉。而如果是人为,又没必要抽干人体血肉。难道是魔附身在人身上两者同谋?那个叫阿楠的女鬼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忍不住又朝陈大郎瞥去一眼。

突然,男子轻轻嘶了一声。

陆然回过神来,看见男子因疼痛微微泛红的眼角,连忙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专心,没扯疼你吧?”

男子幽怨地看了他一眼。陆然不敢再分神,一心一意地梳起了头发。

长发顺滑如锦缎,触手温凉。陆然拂过长发,如同在抚摸一只羽毛细腻的黑鸟。乙号房客人眯着眼睛,露出幸福惬意的神色。

店里仆役审问完了,昨晚入住的客人照例也要询问一番。甲号房的贾商人死了,下一个轮到乙号房的客人。

曹捕头刚转过身,就看见舒舒服服坐在座上的男子,和认认真真为他梳发的陆然。

曹捕头:“…………”

这可是案发现场,干尸都还没搬走呢?你俩就非得在这儿卿卿我我?

陆然看见曹捕头来问话了,也不再沉溺与男子顺滑的长发触感,加快动作束好发冠。男子冷漠地瞥了曹捕头一眼,递上身份文牒。

他名叫袁已,出来游学,路上将金银都送给了乞丐。昨天下午来到堰城,和隆客栈还有空房价格低廉,就住了进来。

曹捕头拿过来文牒和客栈账簿比对,确认无误后又交还回来,转向身侧。

一个和尚,一个书生,还有一个看起来个初出家门的富家少爷,正用尽浑身解数向陈大郎学习,无声地表达:“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曹捕头额头青筋一跳,决定还是先去欺负软柿子。他厉声朝店小二喝问道:“那其他两间房内的这些又是什么人?为什么前台账簿里没有登记?”

店小二摸了摸鼻子,心虚道:“他们都是身无分文露宿街头的流浪汉,我瞧着大冷天怪可怜的,便邀他们来住一晚上。”

陆然:“…………”

为什么他居然无法反驳。

曹捕头显然不相信。陆然看店小二实在为难,便主动开口,绘声绘色瞎编出一个终南山下某户人家少爷的身份。

潮生合掌在前,温声道自己是临海城龙兴寺的僧人,长恩大师门下的弟子。

丁号房宋公子依旧寒着脸,冷冷地吐出六个字:“宋珺,京城人士”。

这时,陆然注意到不起眼的角落,一个捕役悄悄溜了出去。

曹捕头下颌一绷,随机又装作一无所觉的样子,冷笑一声:“昆吾,临海,京城。真是一个比一个远。你们怎么来的?来堰城干什么?谁指使你们来的?”

陆然语塞。这就很难解释了,我说我是被一道从天而降的光带到这里的你信吗?

潮生脾气最好:“我们三人今晚偶然之下入住客栈。和这死者素昧平生,并无杀人动机。”

曹捕头将信将疑,这时一个搜查房间的衙役从楼上下来,对曹捕头耳语几句,又奉上一个包裹。陆然神色坦然。为了避免误伤,他和潮生已经将房内的符咒都拆除,桌椅复原,不会被看出端倪。

果然,曹捕头略过陆然和潮生,却看向了宋珺,大喝到:“把这个姓宋的书生绑起来!”

店内一时哗然,连捕役们都愣了一下,才拔出刀冲到宋珺身边。

名唤宋珺的书生紧拧着眉毛叱到:

“不许出手!”

曹捕头横眉一挑:“大胆刁民!还敢挑衅官府!”

陆然皱起眉毛,不明白为什么曹捕头突然这么急躁:“宋公子昨天半夜刚到客栈,与这贾商人从未见面。大人可有凭证,说明是宋公子伤人?”

曹捕头将包裹重重扣在桌上:

“这便是证据。”

众人看去,只见包裹内一件华美的锦缎袍子,领口袖脚都沾上了大片黑红血迹。

曹捕头看向宋珺

“这是在你床下发现的,你作案时不慎被鲜血溅到,来不及销毁,只能匆匆将染血的袍子藏在床底下。物证在此,还不跪下认罪!”

潮生忙道:“怕有什么误会,如果真是宋公子作案,他完全可以将衣服藏在……他完全不必将衣服还留在房里啊!”

陆然连忙附和。连砸三枚银元抢上房的人,能有什么动机杀穷鬼贾商人?

曹捕头不为所动,大手一挥:“刁民还不跪下就擒!快将这嫌犯拿下。”

宋珺神情倨傲:“我跪你?不怕折寿么?”

几个捕役上前拿人,宋珺微微侧身几个闪避,让过迎面冲来的捕役。紧接着向后一个空翻跳到桌上,前后两方袭来的捕役狠狠撞在一起。剩下一人见状,拔出佩刀,宋珺旋身踢向持刀人手腕。

陆然本想劝架,身旁的袁已却绵绵地倒在陆然肩上。紧闭上眼,捂住胸口,一幅看不得动刀动枪的柔弱娇花模样。陆然连忙扶住袁已的腰退后。

这是哪家不靠谱的,敢把这病秧子送出家门拜师学艺。

他没注意到,靠在他怀中的青年双眼微微眯起一个餍足的弧度。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捕役手中的弯刀被踢飞,却并没有落到地上。弯刀上倏然燃起紫色的冥火,猛然加速,从袁已和陆然背后刺来。

宋珺眼神一凛,正要上前,就看见陆然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带着袁已轻轻巧巧躲开了偷袭。

陆然其实根本没注意到突然附魔的弯刀,刚才完全是下意识地凭借本能侧身躲避。青木之灵涌向指尖,木质的地板咯吱作响,翘起尖锐险恶的边角,被掩埋在打斗呼和喝声中无人察觉。

陆然的眼神中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幽冷,那种难以忍受的窒息感又出现了。有一个杀人狂魔混在人群里暗中操控魔刀,随时可能暴走。

既然不知道是谁,那就只能把所有人全束缚住,瞬间解除武装。

紧急情况下,不能犹豫,必须果断粗暴一点……

温和的青木之灵被强行凝聚为尖锐的利刺,宛如毒蛇一般逡巡于众人脚边。翘起的地板如弦绷紧,对准在场所有人毫无防备的脚踝。只等令下,就能完全扎入血肉之躯中,绞断他们的双足经脉。。

袁已却突然□□一声,双手搂住陆然的腰,头埋在他怀里。

陆然感受到袁已的体温,神智回笼。凝聚的灵力骤然溃散,地板复原如初。

他刚刚在想什么,远没到山穷水尽万不得已的时候,怎么能用灵力无差别攻击现场所有人?这已经完全超过自卫的范围了!他到底在想什么?

袁已很轻,陆然半抱着他一点不觉得费力。温热的体温透过黑色的衣袍传递到陆然身上。陆然一时恍惚,越发觉得自己似乎怀抱着一只娇弱的黑鸟。

他感受着袁已的气息,内心慢慢平静了下来。而那一边,正在缠斗中的人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四散逃避发狂的魔刀。

魔刀刚刚只是虚晃一下,再度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再度刺向宋珺。宋珺灵巧仰身,魔刀几乎是擦着他的脸颊飞过。

一个捕役想趁着混乱捉拿嫌犯,不知何时偷偷绕到了宋珺身后。此时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魔刀割开喉咙。

只听叮当一声,不知从哪里飞来一花瓣大小黑色利器,迅疾如电,撞击在比它大了几十倍的刀身上,硬生生改变了魔刀的方向。

魔刀被暗器弹开,深深插在潮生身前桌上,一时拔不出来。尽管如此,还犹自铮鸣着,毒辣的魔火在桌上出一片焦黑。

潮生右手立在胸前,低念经文,周身闪耀着淡淡金色佛光。魔刀被佛宗经文压制,火焰渐渐溃散,刀身碎裂成几片。

宋珺停下手,有点不高兴:“我一个人能解决。”

屋里的捕役敬畏地看着潮生,曹捕头也带着几分敬畏:“这位大师,您会退魔降妖之术?”

潮生慌忙摆摆手:“我只是临海城龙兴寺一个普通的佛宗弟子,粗略学过些法术皮毛,不是什么大师。”

他用手拂过灼痕,肃然道:“恶灵之火,控刀伤人,需要有屋内视野。这魔物现在就在客栈中。”

曹捕头虔敬地点点头:“那依大师之见,这魔刀为何突然暴起伤人?”

潮生和陆然交换一个眼神,沉吟片刻:“也许是杀人灭口找人替罪?”

这时,陆然瞥见之前偷偷溜出去的捕役又悄悄溜了回来。

不知为何,曹捕头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瞬间变脸,哑着声音到:“快!这个和尚会法术,非常可疑!跟这个姓宋的刁民一起,给我速速羁回衙署!”

潮生:“???”

刚才谁称我为大师来着?

宋公子彻底不耐烦了:“都说了是魔物所为,你哪只眼睛看我俩像魔物?”

曹捕头充耳不闻,吼道:“和隆客栈凶犯伤人,店小二,张厨子,陈帮工,一个都别放过,赶紧给我统统带回去等待审问!”

陆然:“…………”

捕头无差别抓人,多半是疯了。

曹捕头回头看了看还黏黏糊糊贴在一起,浑身冒着暧昧的气泡,满脸“与世隔绝与我无关”的陆然和袁已,只觉得十分碍眼,大手一挥:“这两个人说不定是同伙,也给我押回去!”

陆然面无表情对潮生使了一个眼色:

曹捕头失心疯了,要不还是赶紧给他念一段清心经吧。

潮生神情麻木地开始掏口袋找木鱼。

就在这时,一个高亢的的女声从街道一头传来。

“曹大人!万万不可啊!”

曹捕头身形一顿,整个人差点就要裂开了。

他只当没听见,怒视身旁犹犹豫豫的捕役:“愣着干什么!速速把人都绑起来,送到县衙备案!尤其是这个和尚!赶紧带回去!”

“不能抓人啊曹大人!”远处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美妇,在侍女的搀扶下,穿过街巷,一路狂奔跑到了门口,捂住胸口轻轻喘气。

周边店铺里的吃瓜民众自以为隐蔽地探出脑袋,看着她鬓发汗湿衣衫凌乱不成体统的样子,掩着嘴窃窃私语,混合着低低的嘲笑。

美妇选择性失聪,浑不在意仿佛针扎一般的目光。她努力平复呼吸,理了理松散的衣衫,擦了擦额角密密的汗,颊边一颗小痣艳丽逼人。

曹捕头如临大敌,大步上前,紧紧拉住潮生的左手,粗暴地扯到一边:

“听我指挥,店里所有人都给我捉拿回官府查案!”

美妇人不甘示弱,疾步快走,死死拧着潮生的右臂,用力地拽了回来:

“听我命令,店里所有人都给我待在原地不许动!”

潮生:“…………”

松,松手。疼,疼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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