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水门里，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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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扇门之后，他愣愣地站在一片白芒之中，听两个声音对话。

丝丝的，缕缕的，一个静美，一个悲伤，两股泉水汇集交织，流淌在一处，潺潺涓涓。

美美，你应当回去。

姐姐……你曾说过，每个来到这世间的人，都有他们自己要做的事，有人经商，有人从政，有人兢兢业业碌碌无为，有人平平凡凡安安康康，也有人……

美美，你想问什么？

问许美美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美美……

我知道，我终于找到穷尽一生方可寻得的真爱，找到了，便真的是穷尽一生了……他耗尽了我全部的爱的力气，也耗空了一切有关幸福的期盼。姐姐，我可以不再奢望，不再幻想，可是，若还要面对那人世，许美美还能做些什么呢？

能做的事很多，能爱的人也很多，美美，你说过，大爱也是爱！

是……大爱也是爱……无缘与一人白头偕老，不如爱世人好了。可是，姐姐，大爱并不能减轻我内心疼痛之万一，这又是为什么？

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美美，你说是为什么？

我累了……已经不想知道。

美美，其实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人要永远向前看，遇到伤心事，就当是心灵历练，前方总还有更多的人和事在等着你。

姐姐，我说我累了！我本不应该再去面对那些世间人事，我本来可以沉浸忘川好好地长眠……为什么你要硬拉我回来？为什么？！我受够了你明不明白？我也是人，我不是佛，不是神，我普度不了任何人，我甚至放不过自己……为什么要拉我在这人世受苦……放过我，不行吗？

你不是佛，不是神，所以你才要经历那一切。美美啊……你想，如果不是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暗中帮着李煜，如果不是李煜这么多年来一直护着你，如今的昊煜，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不是你对李煜绝望，如果不是你为失去的孩子伤心欲绝，你可会鼓起勇气为了秦镇这样不顾一切去爱？又如果不是你爱得如此彻底，你又怎么会如此伤害自己？再说伊凡，如果不是你心善，你怎么会救他？如果你不是为了救他，又怎么会放下寻死的念头？

姐姐……

美美，这世上没有哪个偶然是真正的巧合。所谓机缘巧合，又何尝不是命运的必然？

机缘巧合……亦是命运的必然……

是啊……傻丫头，你抱怨又有什么用？痛苦又有什么用？难过又有什么用？你救的那个孩子深知你心意，你不肯醒，他也是断然不肯睁眼的。生与死，并不是一己一私的决定啊。

可是姐姐……为什么不能是你？……这个身体，不是许杰的吗？为什么一定要是许美美？

如果是许杰，我想，一定会做出很多与许美美截然不同的决定……如果是那样，事情一定会是另一番景象。可是美美，谁能保证，那时那地那人那景，就一定会比现在好呢？

也不一定会比现在遭啊……

美美，我没有你那么勇敢，你是阳光，是泉水，你的朋友们都需要你……美美，人往往奇怪在一句话就可以救活一颗心，你就是那个救心的人。

不是的……我很累……我谁也救不了，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姐姐，放我走吧……求求你，放我离开……求求你……

美美啊……

他什么都看不见，唯有静静地听着……听她说要离开，急得想喊，却发现自己根本张不开嘴，发不出半点声响。

美美啊……你只是疼得厉害，想要逃开罢了……

是，我是想要逃开，逃开这一切。我累了，姐，我累了。

这世上活着的每一个人，哪个是不累的呢？这世上活着的每一个人，哪一个没有心痛？美美，有些痛，不是你逃开就躲得掉的，你以为你走了就一了百了，你可知道，你不愿承担的，你所逃避的，命运会加倍算到你身边的人和你所爱的人身上？

姐姐！

就像我……我也是要逃避，所以拉了你来……不能说当初这个自私的决定是个错，但是真的，让我最爱的妹妹，在人世受了这么多的苦……

姐……

你走了，每一个喜欢你的人都会因你而受苦。伊凡会受苦，云家兄妹会受苦，你的表姐会受苦，你的朋友们会受苦，李煜和秦镇更是会苦不堪言……美美，这些你想过吗？你逃避的，终究还是算在你爱的人身上。

可是我……

你知不知道，那孩子上穷碧落下黄泉，终究还是找到这里来了。

话音刚落，他的眼前一恍，脑子里一道光射过来，再睁眼，他看到了两个人。

都是长长的头发，波浪般柔美，都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那一摸一样的五官上，却拧出各自不同的生动表情。

伊凡……

其中一个愣愣地看着他，轻声唤。

听着这么熟悉的声音，他吸了吸鼻子，莫名的，竟会觉得这般委屈……女人，他说，你又要丢下我了吗？

他看着她说，你也要丢下我，你不管我了吗……

他看着她轻盈地飞过来，抱住他……他看见另一个“许美美”正对着他们，欣慰地笑……他看见她的眼角有小而殷红的一点，那是一颗泪痣，如红宝石的碎屑，嵌入她的眼角。

他看着那颗泪痣，愣愣的，有些发呆……恍恍惚惚，想不起……想不起……他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姐姐……”

她扭头看向她，淡淡一笑，“你已经知道了？”

她点头。

良久，她轻声问，“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姨妈告诉我的。”说着，递给她一张照片。“左边的那个，是我们的生母。”

“那我们的父亲是谁？”

她摇头，继而，轻笑。“何必还要问这个？没有他，我们一样长大……”说着，轻叹一声，转身，轻轻抱住她，“美美……多好啊，我们并没有失散多久就找到了彼此……”

“……嗯，真好……”

“美美，要好好待爸爸妈妈，养育之恩大于天。”

“嗯，美美会的。他们，永远是美美的爸爸妈妈……”

光影交叠，重合，分裂……再睁开眼，他看到……

“妈……”

“你是谁？你不要过来！你怎么会跟我们美美长得一摸一样？”

“妈妈，我是美美啊……我真的是美美啊……”

“你胡说！你胡说！我们美美怎么会有这么一颗泪痣？”

“妈妈……”

“不要叫我妈妈……我知道了，你是YAO精，是你吃了我的女儿，是你霸占了我女儿的身体……把我的美美还给我！还给我……”

尖锐的指甲扎进她的咽喉。

他眼睁睁地看着，觉得窒息的却是自己。

就在昏厥前的那个瞬间，时空扭曲，他听见……

“爸爸……”

“你……你还是不要再回来了。她一见到你就会发疯。”

“爸爸，连你也不相信吗？我真的是美美啊……”

“……总之，你不要再回来了。”

“爸爸！爸爸！……爸爸妈妈你们开门啊……我真的是美美啊……你们为什么不认我？为什么不要我？！爸爸，开门啊……”

他看着她不停地捶打着门，看着她在门前失声痛哭，然后，他也哭了，却不知道为了谁……是为了抛弃的人，还是为了被抛弃的人？

白色的治疗室里，他听见……

“美美，一定要打掉这颗痣吗？”

“嗯！”

“美美……”

“我知道，就算我打掉这颗痣，他们也不肯认我的……欣然，欣然……为什么他们不肯要我……我是他们养了十四年的许美美啊……为什么他们忽然就不要我了？我真的是许美美啊……”

水库边，他看见……

“小杰，小杰你别吓姨妈……小杰你醒醒！小杰你不要吓姨妈……”

“姨妈……”

“小杰……小杰……傻孩子，你怎么这么傻啊……”

“姨妈，我不是许杰。姨妈，我是美美……我是被许杰唤回来的许美美……”

雷电交加之下，他目睹……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因为他喜欢的是你……美美，如果死的人是你，他会伤心。”

“我宁愿死的是我！！为什么我要来承受这一切？为什么别人要对我指指点点？为什么爸爸妈妈再也不肯认我？我到底是谁？我到底是谁？！为什么……”

“美美……对不起。替我好好活着，就当是姐姐求你……你不是说，为了我，你什么都舍得，什么都愿意的吗？”

“可是姐，我难过，我难过……姐我好累啊……美美好累啊……”

他就这样看着她，时而一个人，时而又变成两个人，光影变幻下，他似乎慢慢明白了些什么……直到一双手，搭上他的肩膀。

他扭头，看见她正对他微笑，眼角处的那颗泪痣，殷红如血。

看明白了？

他点头。

懂了吗？

迟疑着，他又点点头。

她叹气，你还是不懂呵……

你是许杰？他问。

她点头。

你和她是双胞胎？

她又点头。

见他沉默，她开口，我们的生母生下了我们就断气了，因为无人认领，我们在医院里一躺就是十几天，那个时候我就被确诊为先天性心脏病，活不过二十岁。后来，美美被一对好心夫妇收养，又过了一段时间，姨妈找到了我，把我带回了家，她从小就告诉我，因为要治病的缘故，我才一直和她待在城里，她说我还有个妹妹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在乡下……她自己都想不到，事实竟然全被她蒙对了。因为是双生子，我和美美之间一直有一种特殊的感应。我能感觉到她的快乐，她能感觉到我的疼痛。机缘巧合，我们还是相见了，第一眼，我们就认出对方，甚至喊出了对方的名字。两家大人都十分地惊奇，索性，姨妈就真的认了美美的养母做姐姐，也算是为了两个孩子，一家人就当这是一场团聚。

那你们的父亲呢？

没人见过他，没人知道他……姨妈说，也许他早就被人害死了，可就算是活着又怎样？他对我们来说，也不过是一个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说着，她再次看向他，我们相认之后的事，你都看到了，也都知道了。

他点头。

那么，告诉我，到现在你还会怨恨吗？怨恨这个世界加注在你身上的一切，怨恨你爱的人永远都不会爱你？

他微微一愣，沉默。

她叹气……所以我说，你还是不懂。

难道我不应该怨恨吗？他大声问。

她摇头，怨恨这种东西，是最没有意义的浪费！

他又愣住。

你怨恨……你可曾想过，为什么她就不怨不恨？……其实不是不怨的，只是明白，多大的仇恨都是白费力气。

他低头。

你跟她生活了一段时间，应该了解……如果付出一点爱意可以少一些伤害，那，为什么不？

那么，她付出了那么多，换来了什么？还不是一再被伤害？！

伊凡，付出不是为了不伤害自己……留在她身边的朋友都对她不错，那是因为她曾经真心实意地为他们做过很多，至于你，伊凡，她已把你当做家人，已经成为她生命中的组成部分。可是，凭心而论，她对你要求过什么吗？那么，你呢？你对她是否有过要求？有！你要的，她都尽量满足，只要她能给，但是，如果你要更多，她怕也给不起了。

良久，他闭上眼睛，泪滚而下。

我……不要了……

她看着他。

我不要了……我不要更多了……我只要她开心就好……我不要了……我不敢要了……

她轻叹口气，抱住他，伊凡，她是我的妹妹，你的姐姐……如今，你怕是唯一能够留住她的人了。我们都不想失去她，对不对？

他在她怀里点头。

她渴望亲情也渴望温暖，遇到那个人之后，她此生便有了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他共同拥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可是现在……

她还有我！她还有我……

她笑了，对，她还有你。伊凡，答应我，一定要设法留住她，千万要留住她！

他点头。

她松开他，扶过他的头发，对他笑，你们出来的太久了，该回去了……

转瞬，刹那，来不及眨眼。

又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缓过神来，发现一头波浪长发的她还在抱着他流泪，而另一个她，在他们身边，对他点头微笑，眼角的那一颗泪痣，犹如红宝石的碎屑，殷红地折射着交错的光影。

他听见她说，带她回家吧……

“醒了！醒了！！医生……哥……医生……他醒了……”

眨一眨眼，他仿佛听到了欣喜若狂的喊声，如果真的有，那一定是云杉。

不自觉的，他的嘴角勾了勾，还未来得及眨下眼睛，就看到无菌观察室的玻璃外，挤满了脑袋。

她醒了吗？

他扭头对着玻璃，无声地做着口型。

云楠看懂了，对着他，点点头。

然后，他对捂住了嘴巴泪流满面的云杉笑了笑，示意：我没事了……

姐姐，他在心底对那个人说，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