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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镜想起来了。
是的,他是么子,他发现父亲的疯狂行径,在父亲的要求下弒父,将父亲铸成一把剑。
剑。
一个他痛恨得直想诅咒的字眼。
洗镜开始混淆了,他下意识的加大了诵经声,冷汗铺上了掌心,额头上暴现青筋,当年的痛苦忽然全回来了。
他离开伤心的家,遨游天下。
千不该万不该,他携带了父亲的祖传剑书,他不该去念那些书,更不该被那些书吸引,不该在隐居的山上偷看别人比武,不该看出比武的人使用的武器不称手,不该太聪明马上打造了符合比武者武功的武器,又不该将武器送给他……
不该呀……
他不该流有华莱子的血,对武器的构造有天生的领悟力。
不该展露他的才华。
麻烦还是来了,每位习武的人都希望拥有最适合自己的武器,每个人都极力要找到他,他只好躲,但还是有人能找到他。
他铸造了多少好武器?多少罪孽?多少因此流血的人?
他的心越来越沉重,但他已陷入江湖,无法退隐。
洗镜忽然沉静了,大堂中回荡着残余的经文。
回忆真是令人丧志呀。
他淡淡的笑了,刚才的冷汗流过嘴角,悬在下巴。
他想起了一个人。
是这个人,让他发觉到,并不是他无法退出江湖,而是无法退出自己的心。
他每天在抱怨自己,沉湎在自己筑造的层层痛苦中,但这个人教他挣脱出来。
是一个道士,他叫云空。
每一个要找他的人,都会要求他打造武器。
但云空看到他时,却是流泪。
从来没有人会为他流泪。
他看见云空眼中的怜悯,是透彻他的内心后,发自真心的泪水。
那一瞬间,他释放了。
云空告诉他:“去做做生意,当个平凡人,或出家为道为僧,远离俗世……”
洗镜环顾大堂四周,很满意的微笑。
这里是他得到安宁的所在呀!他还在苦恼什么呢?是紫苏,刚才紫苏的出现,竟又将他带回过往去了,可见修为仍是大大不足呀。
紫苏的来意是善是恶?
他看了一下眼前的一刀一剑,发现那剑正微微颤抖。
“别怕,别怕,”他抚了抚剑身,“没事了,我只是不小心回忆了过去。”
刀剑们仍有些不放心,沉沉的压在地上。
洗镜双手合十,静静念佛。
他的佛音轻轻回绕,绕着绕着,绕上了屋梁,在悬挂的线香间打转,有如写意的鱼儿,在沁人的檀香气息中悠游。
佛音又柔又淡,似有似无,融化在空气中,如清风轻拂,感化人心。
那一刀一剑也沉默了,安心了。
它们安静的,随着佛音的波荡微微振着,与洗镜和唱。
洗镜知道它们听懂了,安心的微笑,继续念佛。
※※※
“念剑和尚?”
“大人,现在他可是大大的有名呢,每天有多少人到石头庵去烧枝香,只为见那老和尚一面。”闲人说道。
“闲人”,是一种不事生产的闲汉子,终日尽钻些权豪富绅、青楼窑子,赚些零头、混些白食。
这个闲人,正是搭上了一位通事先生。
通事听这闲人继续吹牛。
“说也奇,一个和尚念佛就念佛,干啥对着两把剑念呢?”这闲人说错了,有一把是刀,是日本刀,“要不就是要引人注意,博取名声,用这种伎俩的人不少呢。”
“什么伎俩?”
“不过是标新立异,好多讨些香油钱吧。”
通事点点头:“话虽如此,那老和尚也亏他想出来的。”
那闲人陪着通事插科打诨,无非为的找些生活,眼看话头快要就此打住,今天一餐还没下肚呢,岂能放过这位通事先生,于是忙接口说:“听人说,那两把是好剑。”
“好剑?”通事嗤鼻道,“燕京上下的好剑,我有不知的吗?”
这下可捉对题目了,这通事是喜好收集剑出了名的。
闲人忙说:“小的见识没先生的广,不知是不是好剑,都是听人说的,说是那石头庵晚上会有奇光照耀,有个道士看见了,说这种光只有千年古剑才有的。”
“唔?”通事稍稍心动了。
反正吹牛是不用本的,那闲人吹得更勤了:“小的没先生的聪明,不知千年古剑长什么样,发不发光,可是那道士游历四方,大概也略晓一二的。”
“那老和尚,叫念剑和尚?”
“念剑是别人叫的,因为他天天对着剑念佛呀,原本是什么法号倒不晓得了。”
“在什么寺哪?”
“小的可以带您去。”
“这……也好。”通事先生抚了抚下巴。
“那寺庙附近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老爷想更详细知道的话,到附近去喝个茶便知了。”
“照你的办。”
就这样,那闲人的午餐解决了。
※※※
洗镜和尚对着剑念佛也有好一段时日了,这行径被人当成茶余饭后的话题传颂。
每天来进香的人也多了,为的只是一睹洗镜的面目。
寺里的另外两个僧人喜呵呵的,每日点算香油钱,忍不住便笑出声来,却又不明白香客忽然增加的道理。
洗镜倒有些察觉了。
念佛不一定要在佛像面前,所以洗镜将那一刀一剑拿进内室,不再在大殿抛头露面。
香客们没见着洗镜和尚,就渐渐的变少了。
这下子,寺里的和尚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住持呀,何不再到外面大殿去念佛呢?”
洗镜不理他们。
“住持呀,外面有施主在打听你,想见你呢。”
洗镜硬是不理。
“住持,你不能不出去了,是通事大人来了,他要见你呀!”
洗镜抬起头来,疑惑的瞇一瞇眼:“通事?”
“你不出去的话,本寺大概难保啦!”那僧人慌张地说。
“通事为什么找上我?”洗镜低头问,似乎在问那一刀一剑。
“甭问啦,出去就对了!”
通事是一种很令人害怕的人。
自从三年前金人攻占辽国,在每一个重要的汉人居住地都设了“通事”,由兼通汉、金两种语文的人担当,目的是做金人统治者和汉人百姓之间的翻译官。
由于金人统治者不谙汉语,一切都听通事的,所以通事反而成了一切汉人事务的真正处理人,一个最不能得罪的人。
十七年前,羊舌铁离跟云空分手后,动念想要出家,竟发现在大宋出家还真不容易,僧人的度牒(执照)居然可以有价钱,而且还被炒高得连真正想出家的人都买不起。
羊舌铁离深思之后,心想他的名声在中原还是太显赫,是以一路北行,竟在因缘际会之下穿过北境,到了辽人的地方落脚。
辽国极力学习汉文化,也十分崇信佛教,羊舌铁离在辽国邻近宋境、黄河下游的南京落脚。该地在金人占领设为首都后,改称中都,由于古称燕州,所以又叫燕京,就是今日的北京。
洗镜和尚住在燕京,而燕京的“留守”是一位战功很高的金人权贵尼楚赫,《续资治通鉴》说他:“不懂民政”,所以燕京通事更能为所欲为了。
洗镜虽然是出家人,也不会不懂这些的。
所以他无奈的呼了口气,将刀剑收好,才走出去会客。
通事身边跟了一位闲人,正抬高下巴,高傲的望着他。
洗镜的身躯瘦瘦的,却显得十分稳重,缓缓的步出大殿,半闭着眼,从眼隙中看通事。
一看见这通事的态度,洗镜心中已了然。
这通事身上有一股酸酸的剑气,只有一种人有这种气,他以前见过不少这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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